信宿又面不改色看向他身边的人。
    江裴遗站在林匪石的旁边,神情却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冷,一双冰冷而审视的目光有若实质地落在信宿身上。
    不说多少敌意,但起码不是善意的。
    信宿隐约能够猜到江裴遗对他的态度,毕竟眼前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眼里容不了一点沙子,知道了他这半年多来在市局的所作所为,肯定看不惯他散漫、甚至有些邪性的作风。
    江裴遗蹙眉问道:“工作时间,你要去哪里?”
    信宿拿出口袋里拿出他的假条,脸上挂着很标准的微笑,“来跟魏局请假——这段时间我就不来上班了,队里的工作还要麻烦二位帮忙了。”
    说完他微一颔首:“我家里还有事,先失陪了。”
    然后转身离开。
    等到信宿走到停车场,林匪石扯扯旁边人的袖子,小声说道:“裴遗,你对人家干嘛那么凶呀,林队走前要你好好照顾他的,你不是都答应了吗,怎么一见面就冷脸。”
    江裴遗缓缓吐了一口气,低声对他说:“浮岫市局这半年多的卷宗,你都看过了的。”
    因为要过来市局帮忙,林匪石也了解过这里之前发生的案子,当然也知道信宿在工作的时候都做了什么。
    林载川揣着明白装糊涂,跟信宿表面上“岁月静好”,明明知道这人身上有那么多的破绽和疑点,也不愿意逼迫信宿对他开口。
    可其他人不会这么“宽松”。
    李子媛、高桥洞、潘元德、宣重、沙蝎。
    桃源村、李登义、赵雪、霜降。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信宿为警方提供了太多“视野之外”的线索,从他进入市局后,发生的这一切都不能用巧合来形容。
    但凡从头到尾看过卷宗的人,都会明白信宿跟这两个组织一定有某种牵扯。
    只是林载川都没有要调查的意思,下面的人就更不会有什么异议。
    而信宿表面上确实也是跟警察站在一边的。
    可一个身价过亿的年轻富二代目的不明地到公安局这种社会地位敏感的司法机关来,还跟浮岫市两个犯罪集团很可能存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无论如何都是非常令人起疑的行为,江裴遗又从来不是长袖善舞的人,不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根据现有的证据,他非常怀疑信宿的动机不良。
    如果不是对林载川有十足的了解,他简直要以为这个领导是个十足的“恋爱脑”,对明面上那么多显而易见的疑点视而不见,完全没有跟信宿对质的意思。
    如果这是他手底下的人,那么现在可能已经在审讯室里了。
    林匪石虽然也觉得信宿行为奇怪,难以解释,但是他不会表现在脸上,忧心忡忡的说,“感觉他这次要离开很久,不知道林队知不知道这件事,这个小孩看起来年纪轻轻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江裴遗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随他去吧。”
    二人一起走向刑侦队办公楼。
    ……
    信宿本来已经走到了停车场,打开迈巴赫的车门坐了进去,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下车原路返回。
    他去了林载川的办公室,打开办公桌下面的抽屉,想找那个红色的丝绒盒子。
    他一只手进去翻找一下,动作顿了顿——本来放在最上层抽屉里的那两枚戒指不见了。
    信宿微微一蹙眉,难道是林载川临走前放到其他地方去了吗。
    他蹲下来翻了每个抽屉,确定戒指不在里面。
    林载川不会去别的地方,除了办公室,就只可能放在他们的家里了。
    信宿开车回家,最后果然在书房里找到了那个小盒子。
    他垂眼看着里面的两枚男戒。
    半晌,取走了其中的一枚。
    信宿不想浪费时间,定了当天晚上的飞机,明天一大早就能落地,至于那些“货”,到齐最早也要后天。
    去机场前,信宿给秦齐打了一个电话。
    对方问他:“要走了?”
    “嗯。”
    信宿推着行李箱,带着黑色口罩,皮肤看起来极为冷白,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都显得冷漠。
    秦齐不放心道:“真的不用我跟你一起去吗?”
    秦齐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行动内容是什么,但是他知道林载川跟信宿都要去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方,说不定比霜降还要危险。
    信宿道:“不用了,那边有人接应。”
    那个地方的犯罪势力猖獗,公安在那边自然也有很多“耳目”。
    秦齐像个不放心独生子单独出远门的老妈子,叮嘱道:“那你一定注意安全,那边的势力很乱,去年还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暴动。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不比霜降,好歹还有我们互相照应,线人跟警察卧底到底不一样,就算是上面介绍的,也不能全信。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以自保优先,这边还等着你回来呢。”
    信宿难得没有烦他的唠叨,安静听完了他的话,才开口说:“嗯知道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盯好霜降的人,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你自己处理。”
    组织里有人想把阎王和宋生的两股势力“合二为一”很久了,很多人一直不服阎王,这都是在明面上的。这次信宿长期不在浮岫,说不定会有小鬼趁机夺权,把他直接从霜降剔除出去。
    秦齐语气正经道:“我明白。”
    挂了电话,信宿微微呼出一口气,抬眼看着远处天边涌动的云雾,头也不回走向机场。
    ——
    西南边陲的某个县城里,地下暗场里人头攒动,整个场地烟雾缭绕,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甚至腐臭般的气息,环境非常令人作呕,但也没有耽误里面的人跟磕多了似的摇头晃脑,甚至有男男女女毫不避讳地纠缠在一起。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越过乌烟瘴气的人群,在身边保镖的保护下走进包厢里,他穿着当地少数民族的服装,满头头发花白,年龄看起来六十岁上下,但精神矍铄,没有一丝老年人的衰败,嘴唇很薄,一双眼睛尖长似钩,眼神里闪烁着惊人的贪婪与欲望。
    以及掩饰不住的恶意。
    包厢里坐着一个男人,右眉有一颗明显的黑痣,穿着一身奢华的唐装,看不出年纪,见到老人进来,他一下从沙发上站起,主动走过去伸出手,态度放的极低,“本杰明先生,自从听说您要来中国,我可是期待许久,时隔几十年,终于又跟您见面了。”
    本杰明跟他握了握手,在沙发上坐下来,扯着嘴角笑道:“我也没有想到,这个年纪了,我们两个老朋友竟然还有再见的一天。”
    “上次来到中国,被两个该死的警察坏了我的好事,这次,没有人能够挡住我的脚步了。”
    唐装男人奉承道:“我也会祝您一臂之力,让您在这里构建出一个无与伦比的地下王国。”
    本杰明明显心情大好,伸手将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语气桀骜道,“这是现在的最新样品。我手下的人在这三十年里不断进行效果改进,已经掌握了非常先进的提纯技术,在你们国家的市面上绝对买不到这种成色的白粉,你可以当场验一下货。”
    闻言,唐装男人拍了拍手,一个形销骨立的中年男人从包厢内部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背心、四角裤。
    他的皮肤几乎是空荡荡挂在骨头上的,眼眶凹陷、五官突出,明显是一个年数颇高的瘾君子,脖子上的皮肤甚至有几处吸毒过量而导致的溃烂脓疮。
    “好货。”唐装男人把那包毒品扔在他的脚下,居高临下道,“尝尝吧。”
    男人马上捡过那包白粉,跪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张开嘴巴,将袋子里的白色粉末一股脑都倒进了嘴里,甚至有些撒在了嘴边。
    很快,他的脸上出现了如梦似幻的痴迷表情,从嘴里流出口水,旁若无人似的,身体在地板上扭动起来,丑态百出。
    然而这种状态没能持续多久,几乎是突然之间,他直挺挺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剧烈抽搐,嗓子里发出“喝喝”的恐怖声响。
    没多久就不动弹了。
    本杰明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拐杖,冷眼旁观看着,直到男人被进来的两个人抬出去,才不急不缓道,“按照五代的纯度,一次使用十分之一就足够了,基本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戒断,吸一次,直到死。”
    他用拐杖的末端挑了挑面前的尸体,“微量的白粉就能起到明显的致幻效果,一次用这么多,基本上是活不了的。”
    唐装男人对此明显非常满意,嘴角都咧开了,“那价格呢?”
    “二百美元。”
    一克。
    这个价格对于普通海洛因来说当然是高的,但是对于这种成色、纯度的海洛因,已经是市面上难求的低价了。
    唐装男人思索片刻,道:“老板的价格果然公道,这样吧,第一次我先订二十公斤,方便观察一下市场效果,以后我们兄弟两个长期合作,还有很多机会。”
    本杰明稍微眯了下眼睛,显然这个分量不能让他满意,但第一次合作,对方谨慎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他还是笑着点了点头,“那就静候佳音,货两天后我就让人送来,至于钱,还是老规矩,现金交易。”
    唐装男人非常爽快:“没问题。”
    二人愉快交谈片刻,说起了以前的陈年旧事。
    “那两个卧底警察最后到底是怎么死的?”唐装男人好奇道,“我听说,最后警察都没找到他们的尸体,连一块完整的肉都没看见。”
    听到男人的话,本杰明好像想到了什么极为愉快的回忆,仿佛在这三十年间他回味了无数遍,眼里的漆黑恶意几乎满溢到沿着眼眶滴落下来。
    他饶有趣味地说:“你们这里有个当地风俗,人死之后不埋在土里,而是将尸体曝光在地面上,任由鸟类啄食,将他们的灵魂带去四面八方。”
    唐装男人了然道:“当然,当地很多人都会选择‘天葬’,而不是囚禁在一个小盒子里,这代表了一种魂飞高天的自由。”
    “魂飞高天,确实是个好词,我非常喜欢你们东方文化,厚重悠远。”本杰明重复了一句,低笑了一声道,“那两个警察就是‘天葬’的。”
    “不过他们被扔进天坑里的时候,只是被打断了手脚,还完全没有断气。”
    本杰明“呵呵”一笑,“警方当然找不到那个地方,就算他们找到了,那些在天上盘旋的鸟也把那两个警察啄的只剩下一具骨头架子了。”
    看到那双阴沉眼睛里浓郁的笑意,唐装男人无端打了一个哆嗦,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唐装男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场交易会谈结束的时候,二人握了握手,客气道: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从暗场出来,本杰明上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坐进车里,他的脸色骤然难看下来,拿过旁边的便携冰箱,在胳膊上打了一针止痛针。
    三十年前那场雪山上的警匪战,他逃亡的时候中了两枪,而且都伤到了骨头,他身体已经年老,伤口每到冬天就疼的难以入眠,这样尖锐的痛苦如蛆附骨地伴随着他三十年。
    本杰明将针管扔进了垃圾桶里,神情阴狠。
    他已经时日无多了,在临死之前,他要做完以前没有做到的那件事,从这个国家狠狠地啃下一块肉来,他要在这个地方向下扎根千尺、铺下一张遮天蔽日的网,形成笼罩整个城市的阴影,让他在死后都被那些条子忌惮。
    本杰明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哑声问道:“柯泰那边怎么样了?”
    车前一时悄无声息的司机回答道:“听说在雪山上找到了一个荒废很久的寺庙,他们已经在重新翻修了,等我们回去就能直接跟他们碰面。”
    他盘着手里的铁珠,“那个叫言百的男人呢?”
    司机语气毫无波澜道:“身手非常好,擅长格斗技巧,柯泰差点死在他的手里,如果能为我们所用,会是一个相当有力的助手。”
    本杰明的眼珠转了转,一抹阴狠神色在他的眼里闪过。
    他在卧底身上吃过一次亏,后来每个人加入他的组织,都要接受非常严格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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