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人人都知道钮祜禄皇后是时日无多。
    皇上也时常前去坤宁宫探望,也仅限于探病,对于钮祜禄皇后犯下的事儿绝口不提,就像未曾发生一般。
    可很多事情不提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钮祜禄皇后从採云姑姑的嘴里知道皇上与太皇太后到底顾及了她的颜面,将这事儿扣在惠嫔头上,打死了惠嫔身边那个嚼舌根子的宫人,更是禁足惠嫔三个月。
    不过为了弥补惠嫔所受的委屈,皇上也松口等着惠嫔解禁之后就将五阿哥接回来……
    在担心钮祜禄皇后身子的同时,钮祜禄·锦芳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不过,她更是担心起钮祜禄皇后的身后事来,孙太医直言钮祜禄皇后没几个月的活头,可钮祜禄皇后对她的去留是绝口不提,大多数时候都是昏昏沉沉睡着,她便是再着急,也不好多问。
    映微与后宫妃嫔一样,哪怕钮祜禄皇后病重,却也日日前去坤宁宫请安。
    皇后终究是皇后,便是不见她们,她们每日也得来坤宁宫朝寝殿方向行个礼,以表敬意。
    虽说已到二月,但天儿却还是一日赛一日冷,映微刚行礼完毕正欲离开谁知道就见着佟贵妃带了乌雅常等人过来。
    有人哭,有人笑。
    如今佟贵妃可谓春风得意,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
    映微请安之后则退到了一旁,让佟贵妃先行。
    佟贵妃对她的识趣很是满意,脸上笑意更甚。
    等着回去的路上,与映微结伴而行的通贵人却如祥林嫂似的愤愤不平:“……这个佟贵妃可真是好命,去年才进宫,如今皇后娘娘病重,她已经将自己摆在后宫第一人的位置上,我要是有她半分运气起码也能捞个一宫之主位。”
    说来说去,她要么说自己运气差,要么说皇上对惠嫔的惩处太轻了些。
    在她看来,皇上一怒之下将惠嫔降位,由她顶上去才好。
    映微是听得多说的少,她并不怎么喜欢通贵人,不光是她,后宫之中没几个人喜欢通贵人。
    可架不住前些日子惠嫔因映微受罚,通贵人念及她的好,非不要脸往上凑。
    官大一级压死人,后宫也是如此,映微并不敢随随便便驳了通贵人的面子。
    通贵人寂寥久了,并不太在意映微的沉默寡言,依旧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觉得皇上对你挺好的,从我入宫之后,就没听说皇上会替哪个妃嫔出头,便是有些时候事情闹开了,闹到太皇太后跟前就算顶天了。”
    说着,她更是恨铁不成钢看了映微一眼:“你啊,前些日子就该趁热打铁才是,没得叫佟贵妃身边那个小贱蹄子抢了风头。”
    她口中那“小贱蹄子”正是乌雅常在。
    映微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若今日得宠的那个是她,只怕通贵人嘴里的小贱蹄子就是她了:“贵人这话当着我的面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到旁人耳朵里,可不是小事儿,前些日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训诫的话,您都忘了吗?”
    “祸从口出,不该说的话千万别说,更何况如今贵妃娘娘风头正盛,您说乌雅常在是‘小贱蹄子’,那抬举乌雅常在的贵妃娘娘又是什么?”
    通贵人脸色不大好看,却到底没有继续说这些闲话。
    等着映微回去后,春萍很快送来了索额图的来信。
    信笺里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叮嘱她想法子夺得皇上宠爱,想法子与太子多亲近……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题。
    映微很快将信点燃,就怕落人口舌。
    对于索额图的安排,她一向信奉两不原则——不答应,不拒绝,能忽悠就忽悠。
    毕竟她身处后宫,索额图总不能将手伸到后宫来吧?至于她姨娘,有她阿玛护着,短时间内索额图也没办法威胁她。
    等她命春萍将回信送出去后,正逗弄那一对牡丹鹦鹉时,就听见有人通传说皇上来了。
    映微连迎了出去。
    她刚行至门口,就见皇上已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更是抬手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映微与皇上相处这些时日,一眼就瞧出皇上似心情不大好,上前奉茶后也不敢多言语,默默坐在一旁看书。
    可等着听到皇上再一次叹气后,映微不好再不闻不问,轻声道:“皇上今日可有烦心事?”
    皇上方才才从坤宁宫过来,瞧见钮祜禄皇后再一次咳血,咳的肺管子都要出来了似的,心里并不好受。
    纵然他与钮祜禄皇后之间情谊不深,可多年相处又岂会一点感情都没有?当即只道:“方才孙院正说皇后就剩下这几日的光景了……”
    映微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话,更听见皇上森森道:“朕记得当初你姐姐去世时也是这样阴沉沉的天,朕那时候满心欢喜,等着太子出生,不曾想太子刚出生没两个时辰就听太医说你姐姐不行了。”
    “先前太医院上下皆说皇后还有几年的光景,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朕有的时候就在想是不是朕克妻克子,还是说当年豫亲王扬州屠城十日,这报应落到朕身上来了……”
    “不,不是的。”映微还是第一次瞧见皇上如此落寞神情,在她的印象里,这位年纪轻轻的帝王一向是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的:“皇上您别这样想,您是位好皇上,以后会名垂千古。”
    皇上苦笑一声,看向她:“以后的事,你如何知道?你别说这些话哄朕高兴了。”
    映微道:“嫔妾就是知道!嫔妾虽不如皇上熟读诗书,却也是读过《孟子》的,欲成就大业,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况且姐姐也好,还是皇后娘娘也好,想必都不愿见皇上自怨自艾。”
    她认真的模样叫皇上心情松快了些,皇上握住她的手:“那朕信你的话。”
    映微正色道:“您别以为嫔妾在哄您,等您以后就知道嫔妾这话是真的了。”
    皇上微微一笑,正欲说话时,却见着梁九功步履匆匆走了进来。
    梁九功一进来就跪地道:“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快不行了。”
    钮祜禄皇后“不行”已有些日子,得梁九功这般通传,怕是钮祜禄皇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皇上一愣,匆匆起身离去。
    顾问行抓起皇上方才解开的大氅追了出去,嘴里直说“请皇上注意龙体”之类的话,皇上却是置若罔闻。
    顾问行急的像什么似的,这么冷的天,屋子里烧着地笼皇上穿一身夹袄自不要紧,可外头冰天雪地的,这样闯出去定会生病。
    映微接过顾问行手上的大氅,低声道:“公公将衣裳交给我吧。”
    顾问行自是相信她的,他进宫多年,见惯人情冷暖,紫禁城中向来是锦上添花易,像遇上这等事儿,一个个是有多远能躲多远。
    他好像有点明白皇上为何会对这位主子另眼相看。
    映微却没顾问行想的这么多,虽说她也担心皇上生病,可想的却是皇上从她这儿好端端出去,若是染上风寒,她也难辞其咎。
    映微快步上前,踮脚将大氅盖在皇上身上,低声道:“还望皇上保重龙体……”
    皇上顺势握住她的手,临去坤宁宫之前不由想到当年孝诚仁皇后死在他怀中的情形,突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眉头紧锁,浑身上下发冷。
    好像这样握住映微的手,能叫他觉得暖和些。
    映微就这样随着皇上一起坐上暖轿,去了坤宁宫。
    便是心里有所准备,可在映微瞧见钮祜禄皇后那一刻却还是吓了一跳,也难怪这些日子来钮祜禄皇后不见任何人,她面容枯槁,整个人瘦的就剩下一把骨头,嘴巴一张一合,似有什么话要说。
    可因钮祜禄皇后窗前跪着哭啼不止的钮祜禄·锦芳,叫人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后来还是採云姑姑上前请了钮祜禄·锦芳出去,说皇后娘娘有话要与皇上说,却因皇上一直握着映微的手,採云姑姑拿捏不准,一时间竟不敢请她出去。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皇上,钮祜禄皇后并映微三人,钮祜禄皇后粗重的喘息声是清晰可闻,伴着窗外那呼啸的风雪声,听的人心里直发颤。
    第16章
    自映微进屋后,钮祜禄皇后的眼神便一直游离于她的面上,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一笑,继而看向皇上,虚弱道:“臣妾,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万不敢奢求……弥留之际能求得皇上原谅,却希望皇上……能够记得当日答应臣妾的话,将锦芳封为贵妃……”
    将钮祜禄·锦芳封为贵妃?
    映微心里一个激灵,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去岁皇上大封六宫将佟贵妃封为贵妃,就惹得后宫不少人不满,虽大家知晓佟贵妃乃是故去孝康章太后亲侄女,可一来佟贵妃年纪尚小,二来膝下没个一儿半女,有人愤愤不平也是人之常情。
    若将家世渐弱的钮祜禄·锦芳封为贵妃,怕是后宫上下能炸开锅。
    谁知皇上却一点不意外,颔首道:“这话是太皇太后亲口答应你的,朕也点过头,自不会食言。”
    说着,他上前握住钮祜禄皇后的手,低声道:“运芳,你放心好了,不光朕会好生护着你妹妹,钮祜禄一族朕也会看在你的面子上照拂一二……从前种种你就不要再提,你是朕的妻子,是朕的皇后,这一点毋庸置疑,不管到了任何时候都不会变的。”
    钮祜禄皇后听闻这话,终于放下心来,嘴角含笑,想要说话,却因身体虚弱,方才那几句话已耗费她全部体力,最终却没吐出半个字来。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钮祜禄皇后薨。
    一时间,紫禁城后宫是素缟不断,愁云密布,哭声一片。
    映微亲眼见着钮祜禄皇后断气,随着众人一起跪地哭丧,心里却是木木的。
    平心而论,她并不喜欢钮祜禄皇后,可对于这人也谈不上厌恶。
    后宫中的女人有几个是简单的?更多的则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
    很快,接到消息的太皇太后与太后等人也赶了过来,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瞧见满屋子莺莺燕燕哭成一片,却不知道有几人是真心实意的,当即眉头一皱,命屋子里的妃嫔都退下去。
    虽说后宫之中有佟贵妃掌事,但她到底担不起这等重担,钮祜禄皇后的身后事大大小小都是太皇太后拿的主意,到了最后,她更是派了苏麻喇嬷出来找映微。
    彼时映微正与一众妃嫔跪在正殿,太皇太后没有发话,她们谁都不敢起身。
    苏麻喇嬷却将映微请到一旁说话:“……皇后娘娘刚去,便是皇上嘴上没说,想必心里也难受的紧,老祖宗知道方才是主子陪着皇上一块过来的,所以还想请主子前去乾清宫宽慰皇上几句,不知道主子可愿意?”
    这可是苦差事。
    皇上如今心情不佳,谁这说话撞上去不是自讨没趣吗?
    但如今映微却不好推脱,只道:“嬷嬷这话严重了,我怎会不愿意?我这就过去!”
    等映微出门时,顶的是一众人羡慕的眼神,毕竟如此严寒天地跪在地砖上,寒气一阵阵从膝盖沁到骨子里,虽说屋子里烧着地笼,但人进人出的,屋内的热气也就是聊胜于无。
    映微却在心里叫苦,等着她乘坐太皇太后所派的暖轿到了乾清宫时,顾问行已等候多时,带她往御书房里走,更是低声道:“……自皇上从坤宁宫回来后就一直坐在里头,谁也不见,御膳房送进出的吃食又原封不动端了出来,还请赫舍里主子宽慰皇上几句,求皇上保重龙体啊!”
    映微点点头,走了进去。
    此时已近酉时,屋内黑黝黝的一片,映微手拿火折子点亮了几盏宫灯,果不其然听见皇上呵斥的声音:“你们听不懂朕的话吗?出去!”
    随着皇上的话音落下,他迎着烛光瞧见来者竟是映微,当即语气和缓几分:“你怎么来了?”
    说着,他更是皱眉道:“是谁叫你来的?”
    映微含笑看向皇上,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将才嫔妾进来之前听顾公公说皇上并未吃午膳,记得前几日嫔妾吃多了零嘴,没有好好用饭,皇上还训斥嫔妾胡闹,怎么到了您自己这儿,也跟着胡闹起来?”
    说着,她更是自顾自吩咐候在外头的太监摆膳,柔声道:“人死不能复生,皇上,您节哀,若皇后娘娘泉下有知,也不忍见您这般难受的。”
    “她会难受?不,她见到朕这样子,怎会难受?她不是你姐姐,她的心里有位份,权势,家族的荣耀,却唯独没有朕。”皇上苦笑一声,顺势接过映微递上来的干贝青菜粥,略用了几口就放了下来,他实在没有胃口:“可朕还是觉得对不起她,当日若非朕出言太过,说不准她还能多活几个月……”
    映微知道皇上大概说的是当日慈宁宫内,太皇太后、皇上与钮祜禄皇后三人在场时发生的事儿,但这等事儿,皇上不主动说,她绝不会多嘴。
    皇上似是心里憋狠了,低声道:“你知道她与朕说什么吗?她说她这皇后当得委屈,前朝也好,后宫也罢,人人都拿她与你姐姐比,她做的再好,又怎么能比得过一个死人?”
    “她还说若是能够选择的话,她不要当什么辅政大臣的女儿,也不想当什么皇后,只想当个普通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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