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陆九郎打马到地方一看,石头气得鼻子要冒火了。
    宅院的位置确实好,地方也大,看得出曾经的气派,只是朱梁脱成了花梁,野草长进屋内,院内积满朽叶,荒得跟野坟一般。
    石头愤愤不平,“烂成这鬼样,难怪谁也不要,亏得九郎塞了那么多荷包,全喂狗了!”
    陆九郎神色如常,抬头看檐梁与橼角,踢起一块碎石,吓得颓廊下的野鼠蹿远了。
    隔墙的邻家传来响动,似在修整屋宅,石头好奇的爬上墙头,一问吓了一跳,奔回来道,“九郎!你道旁边是谁?竟然是韩金吾的宅院!是韩家的宅子!”
    陆九郎漫不在意道,“管他是哪家,这里的柱梁与木檐还算结实,修一修就能变个样。”
    石头禁不住心疼,“这破地方还要折腾,得搭多少银钱?不如趁来得及,回去换个宅子算了。”
    陆九郎哪里听他的,“少说废话,去把西市的工匠全叫来,爷有的是钱。”
    石头无法,悻悻然去了。
    醴泉坊最近闹腾得紧,一座宅院大兴土木,整个坊弄不得清净。
    大车载着木料、石料、青瓦接连不断的送进去,堆成山的枯木、残瓦、烂窗扇运出来,粗工和脚夫来回奔忙,牛车的嘎吱声不断,将石板路都给压裂了。
    主家不计价钱,提前完工还给赏银,工匠使出浑身力气,起早贪黑的赶工,夜里灯火不歇,敲敲打打不断,震得尘灰漫天。
    邻里生了怨要骂,发现监工是一帮闹哄哄的兵,不免又缩了头,怕粗蛮的野人拔拳就打。坊内有几家为官的,知道宅园的主人是天子新宠,也不敢拂了脸,只能私下跟同僚抱怨。
    李睿作为天子最宠爱的皇子,一直居于内廷,陆九郎获赐御前行走,入宫就容易多了,选了个合宜的时日去谢恩。
    这一次郑松堂也在,等议过几件正事,众人闲谈之时,他对着陆九郎道,“整宅子无可厚非,动静还是小些,当心言官奏个扰民。”
    陆九郎纵是升了官,姿态也并未骄狂,从善如流道,“我想着既蒙了天恩,不花些功夫收拾,岂不有损朝廷的颜面,没留神扰了街坊,郑先生提醒得是,回去就让他们改了。”
    李睿似笑非笑,合盏而问,“敢情还是朝廷的错,那么多宅子不选,非拾个旧烂的,总不会还盯着韩家不放?”
    陆九郎也不避讳,嗤然一笑,“我就想选个大的,东市不合,只有选西市,可巧落在韩家旁边,这样也好,正让他们瞧一瞧,我离了河西也有贵人赏识,如今有多风光。”
    他毫不隐藏怨气,李睿反而放了心,笑骂道,“提了四品还如此小心眼,据说你还打算盖个五层阁,硬生生压在人家头上,且不提逾矩,这像什么话?”
    陆九郎显得很不情愿,“既然殿下不许,那还是按制而建,大不了垫高些,总不能还给韩家压着。”
    李睿哭笑不得,“谁压得了你,都说你凶横得紧,不仅扰人,还嫌韩家修屋子的声音吵,闹得要上门打人?”
    陆九郎赧然,“当时睡迷糊了,难免脾气大些,也就是吓一吓,并未生出什么事。”
    李睿方要责备,忽然一阵红影卷着香风闯进来,伴着一声娇叱,“陆九郎!”
    来人是个年轻女郎,娇颜玉润,纤姿盈动,发鬟宝光累累,一袭火红绣金凤的华裳。
    李睿的眉尖一蹙,随即笑道,“十二妹来了?外头怎么也不通报。”
    他眼光一掠,自有下人知机,去了内殿传讯。
    十二皇女封号荣乐公主,她与大皇子李涪一母同胞。不同于兄长们的谨慎,她从来骄奢盛气,随心所欲,娇脆的回道,“外头给我拦了,若是通报,陆九郎岂不又要溜了,我想让他陪着跑马,五哥给不给人?”
    李睿对这位娇妹相当头疼,“胡闹,他已不是侍卫,有了正经官职,哪有闲暇陪你玩乐?”
    荣乐公主任性惯了,嗔道,“五哥好没意思,不过是要个人,你就一万个推托,眼里哪有兄妹之情,我要让父皇评理。”
    陆九郎最初在李睿身边当侍卫,给年少的荣乐公主瞧上,要去教了十来天的骑射,等脱身回来,公主却不肯甘休,三天两头过来捉人。李睿不希望下属与公主纠缠,就此将他外放,反而得了惊喜。
    几年间陆九郎战功卓著,连天子也为之侧目,李睿的手下不乏谋士,却少有军中的能将,此番将他调回来正有大用,听了荣乐之言,登时怫然不悦,“陆九是外男,不合时常与公主出入,父皇已经给你定好驸马,正在逐级升拔,你该收心备嫁了。”
    荣乐公主没想到他一点情面不给,方要吵闹,云娘赶过来,她是皇子侧妃,作为荣乐公主的半个嫂嫂,将人挽去了内殿哄劝。
    李睿的神情缓过来,对陆九郎道,“十二妹给宠惯了,浑不知事,你是个有分寸的,平日留神回避些。”
    陆九郎一口应下,“属下这就回去弄宅子,非宣召绝不踏出一步。”
    李睿虽是余怒未消,也给他逗笑了,“这会乖觉起来,要是在街坊面前也收敛些,何至于给人背后告状,另外不许去折腾韩家,别给言官得了话柄,担个负恩欺主的名声。”
    郑松堂在一旁再度发话,“倒是忘了说起,宫中颁了一道旨,陆将军要得见故人了。”
    陆九郎垂着眼,漫不经心道,“哦?人从哪来,原州还是秦州?”
    郑松堂的话语意味深长,“韩金吾辞世,陛下让韩家人来长安致悼,赤凰将军随行。一别数年,故人西来,陆将军可觉惊喜?”
    陆九郎眼形深狭,垂折时一道飞痕,展睫时又灵锐撩人,眸中不见波澜,语气一片淡漠,“有趣,不过长安不比河西,万里远来,未必能服水土。”
    第76章 故人来
    ◎从前我任你呼来唤去,何时当得上一声陆将军。◎
    一群兵卒哄闹着将漆匾托起,端端正正的安在门檐下,陆府二字金灿生辉。
    院子一扫曾经的荒颓,彻底显出气派来,花木滴翠,墙屋簇新,格韵开敞优雅,宛然一方高门大户。
    后院更是别有心致,静池映着曲桥,碧竹掩着两层楼阁,基台垫起飞檐凌空,极有俯瞰八方之势。楼阁清厦舒展,四面出廊,窗扉做得极大,支起来通透净爽。楼前栽了古树,树影婆娑入池,水中彩鲤戏波,池畔的紫薇正当盛开。
    石头看得迷瞪了,“花了那么多银子,确实比别家的宅子好看,住起来肯定凉快。”
    陆九郎拈了块碎石飕的一弹,在池中打出一串水漂,满意的起身,“前院随你挑,楼阁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许进。”
    石头大为失望,“连我也不能进?”
    陆九郎大方的给了优待,“进院子行,进楼先喊一声,不然别怪我揍你。”
    石头顿时乐了,只是不大理解,“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哪有挤在一起快活。”
    陆九郎转身行出,吩咐道,“你去牙行买下人,不必多,捡老实的挑上三五个,回来就教规矩,再安排几个兵看守后院,不许随意乱走。”
    石头愕然的跟在后头,“这样大的宅子,三五个哪够,我又不会挑人,你怎么不去?”
    陆九郎没理,出府上马走了,不知去向何处。
    石头只得照办,他没买过人,带了两个精明的兵一道去,发现街市上人头挤簇,比平日多出不少,隐隐还似有些兴奋,仿佛在期待什么。
    他正觉得纳闷,听了附近的议声突然想起,一拍额头,“哎哟!忘了跟九郎说,今天韩家人抵京,将军要到了!”
    陆九郎来到朱雀大道旁的一栋酒楼,伙计殷勤的哈腰,将他带往楼上订好的雅厢。
    没想到他才踏上楼梯,恰好一个穿花衫的男子醉醺醺的从别厢出来,撞见他大喜,一把攀住胳膊,“好个陆九,回来喊几次都不应,这下捉着了。”
    陆九郎脸上带笑,不动声色的要挣开,“高兄跟谁喝上了?今日不成,我有约,改日一定作陪。”
    男子哪里肯放,将他往自己厢房里扯,“别管约了谁,刘骈和卫孜运气太好,我已经输了三千两,你得救一救兄弟。”
    这一帮是长安出了名的纨绔,高祟是凉国公的孙子,刘骈是燕山县主的外甥,卫孜是户部侍郎的小儿子,都在宫里当侍卫。陆九郎与他们混得精熟,一起吃喝赌闹,宿柳眠花,称兄道弟的亲热无比,直到外放才少了往来,没想到这会碰上了。
    陆九郎心下略急,臂腕一震,高祟手一麻给他脱出去,急得连声唤出厢内五六个纨绔,哄笑着挟住他,生生拉进厢房。
    几人在玩叶子戏,一把赌下来数额不小,高祟尽管出身世家,输多了也犯急,陆九郎是个中高手,输赢皆能拿捏,此刻实在走不脱,只有陪着玩起来。
    刘骈最为年长,打着滑腔道,“还当岭南是个苦差,陆九一去就成了四品将军,功劳来得容易,又大张旗鼓的整宅子,不知从南边刮了多少。”
    这些世家子原本瞧不起陆九郎的出身,但这小子真是个人精,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总能吸引各类美人,才让他混到一处。如今见他名动朝野,青云直上,难免生出了妒意。
    陆九郎丢出一张叶子牌,轻描淡写的道,“那鬼地方蚊子多过沙,叛军泼悍奸恶,我一条命都险些搭上,哪比得了兄弟们在长安快活,等近一阵忙完,大伙一道乐一乐。”
    卫孜自诩风流,比起牌戏更好风月,也酸溜溜道,“前日南曲的商娘子屈尊降贵,主动寻我说话,你们猜怎么着,她听说陆九回来又没见着人,问我是不是有新欢了!连花魁也栽在他手上,还能不多请几顿?”
    众人艳羡的起哄,陆九郎嘴上笑骂,心有旁骛,听得街面上人声沸闹,不觉心跳神移。
    偏偏一帮纨绔轮流出牌,高祟将手扶在他肩头说笑,陆九郎动弹不得,强抑着烦燥,不似平日一般留手,直杀得几家面如土色。
    高祟见他越赢越多,乐得眉花眼笑,赶开小厮亲自端茶倒水。
    最后刘骈扛不住,扯个由头散了,外头天已经暗了,街面的人也少了,高祟亲热的将陆九郎送上马,殷殷约了下次聚乐。
    陆九郎赢得毫无快意,压着一肚子火,转头打马回府,进门也不顾新买的仆役迎候,直接进了后院的楼阁。
    阁内一片幽暗,陆九郎从雕窗望去,隔邻的韩宅尽收眼底,那边人声杂闹,已经迎来了新的主人,仆役正忙碌的整理箱笼。
    内眷所居的小楼燃起灯火,窗扉并未开启,却有一个纤长的影子投在窗上,形廓秀美,身姿轻盈,一举一动无不熟悉如昔。
    无论天子属意谁来继任河西节度使,韩家人目前仍是河西十一州的执掌者,朝廷给予了隆重的礼待。
    韩家二公子韩昭文献上丰厚的贡品,获天子御书房召见,夜里还大兴宫宴,盛情相迎。
    煌煌巨烛高烧,灿灿金柱耀目,映得殿堂流光溢彩,宫女与内监分侍左右,案上置满珍肴与美酒,乐伎奏起了欢曲。
    宫宴虽有规矩,远比朝会随意,众多官员按品阶入坐。时下风潮祟奢,群臣的服饰极尽绚彩,各种金紫、碧蓝、绮绿衬着缭乱的宝光,令人目眩神摇。
    长安酒楼讲了数年河西英雄传,以致韩氏兄妹入城之时万人空巷,争相而睹;文武百官当然也满怀好奇,待韩氏兄妹入殿,尽皆望了过去。
    韩家的二公子韩昭文绯袍玉带,相貌堂堂,一手拄杖而行,有种潇然的气度,服饰既不过于夺目,也不刻意谦低,颇合他此行的身份。
    而传说中的赤凰将军的确是个年轻女郎,她的眼眸黑澈,似载着祈连千万年的霜雪,鼻如琼玉,孤秀而清绝,红唇艳烈如火,气质英姿骄冷,一身黑色胡服,却压过了满殿华彩,宛如暗夜裹着灼灼明光。
    人们听过无数赤凰将军的传言,关于她的美貌,她的奇特,她统领万军的强势,或是命硬克死未婚夫,二十六岁依然云英未嫁的尴尬。当这一刻,伊人踏着红毡而来,满殿鸦雀无声,无不为之惊艳。
    天子近年沉迷丹道,宫宴多由皇子出面,李睿昔年到访沙州,对韩家的观感良好,这一次便是他来主持。
    李睿虽见过韩明铮,仅限于病容,全没想到如此出色,也有些惊讶,甚至生出了某种微憾。不过他贵为皇子,所见绝色无数,身份也不适合与封疆之臣过近,一念瞬间就散了,含笑与韩氏兄妹叙些旧事,尽了主人之谊,就带着随从离席了。
    皇子一走,宴场彻底放松下来,成了百官之间的酬应。
    韩昭文有备而来,对朝中大臣了如指掌,得体的酬酢,面不改色的饮了一杯又一杯,始终笑言款款,对答清晰敏快。
    韩明铮以女子之身领军,容颜又如此绝艳,众臣争相攀谈,她也毫不推拒,一夜下来同样饮酒无数,旁观亦为之骇然。
    宴上传酒不停,歌乐百戏不断,数百人的欢腾持续良久,到了后半夜依旧喧杂,有人扑醉于桌,有人滔滔不绝,更多的三五成群的谈饮,终于不再簇围着韩氏兄妹。
    韩昭文松了口气,取了块肉干嚼咬,目光掠过众多官员,在殿侧一停,望向身边的妹妹,“怎样?”
    韩明铮神情如常,推盏起身,“无妨,我去更衣。”
    韩明铮到底饮得太多,还是有些恍惚了,强压下来不显于外。
    待她更衣后走回,半途脚步发飘,心知不妥,塞荷包打发了内监,寻了一处角亭暂歇。
    角亭位置甚偏,幽暗少有人来,她昏昏倚了一阵,忽然觉出有异,心神骤警,睁开了双眼。
    亭外多了一个黑沉沉的影子,忽然开口,熟悉的声音似揶揄又似嘲弄,“还当你有了千杯不醉的本事,原来不过如此。”
    韩明铮的呼吸凝了一瞬,沉默不语。
    远处的宫灯映来朦淡的光,隐约映出陆九郎的模样。
    五年后他更形高大,英锐分明,颊上的伤痕淡了,不但没有损伤容貌,反而添了野性的魅力,气息异常强悍,一步步行近,就如一头猛兽来临。
    韩明铮不觉坐直,身形越来越紧绷,目光也变了。
    陆九郎突然停了步子,没有再靠近,“见到故人,一句话也懒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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