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戎秋竟然将陆九郎与裴家少主相较,这简直匪夷所思,一家人无不疑惑。
    韩偃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皱眉道,“是你自己选的?阿爹还说了什么?”
    韩明铮眼眶微红,涩然道,“阿爹很高兴,说陆九郎性子虽然桀骜,但智勇兼备,又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将来能镇得住。”
    韩平策完全想不通,“就算小七不是亲生——这——这也是乱了伦常!”
    三个儿子面色难看,韩夫人却摇了摇头,“这件事我问过,你阿爹发誓赌咒,陆九郎绝不是他的骨血,也非韩氏宗族所出,一切的安排另有缘故。”
    这一言更让人困惑,与韩氏无关还如此厚待,连女儿也要许给他,陆九郎究竟什么来路?
    韩偃武惊疑不已,“阿爹可提过为何看重此人?”
    韩明铮忍着酸楚,“阿爹没说,只让我暂时守密,待征完吐浑,他自会择期公布。”
    韩偃武反复权衡,良久道,“就算阿爹有这个意思,如今的情形变了,陆九郎终究是个没根底的,裴家——”
    他虽未说完,众人皆明白其意。
    唯有韩平策觉得两个都不妥,“裴行彦就是个气性大的草包,本来就跟小七不和,眼下我们要倚仗裴家扶助,他越发张狂,小七嫁过去能好?”
    韩昭文中肯道,“裴叔才是家主,只要他眼中有韩家,七妹的日子就不会差。不过他承诺支持,却又提出联姻,等于要去了韩家一员战将,削弱了赤火军的实力。”
    韩偃武长叹一口气,“继任的诏书至少要等一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生乱,至于二弟的顾虑,裴叔也提出来,他愿意先定亲,等三年孝期过后再迎娶。”
    不能不说这一作法极有诚意,裴行彦耽搁三年再娶正妻,未尝不是一种牺牲;韩家不必让女儿匆促离军,有几年时间稳住局面,逐步过渡,确是目前最理想的安排。
    韩平策到底憋闷,愤愤道,“就算不结这亲,咱们有青木与赤火两军在手,与观真大师交情深厚,难道会稳不住局面?”
    韩昭文想得更深,“不能如此自恃,河西的情形太复杂,阿爹致力与众多家族结好,正是为避免内争的大忌。假如锐金军从此踞甘州不出,赵家又油滑观望,你说怎样处置?听之任之,韩家的声威立减,各州均会生出异心;要是动兵去伐,五军自己杀起来,人心立刻散了,哪还抗得了外敌。”
    韩平策泄了气,哑口无言。
    韩昭文进一步道,“要说交情,裴家同众多部族往来也不浅,你让这些人如何抉择?乱起来朝廷怎么看,会不会认为韩家德不服众?方家已然要防范,再加上裴家离心,折腾起来你有几只手按下去?绝不可轻率而待。”
    韩偃武叹息,“我正是顾虑这些,阿爹在时无不咸服,如今一去,多少人暗动心思。裴家即使提了条件,也算是雪中送炭,一旦联姻之事传开,局面就暂时稳住了。”
    韩明铮心乱如麻,唇色发白,“那陆九郎呢,裴行彦临阵退缩,害得他人马尽失,受伤回来,难道还——”
    她紧紧掐住掌心,声音滞哑,兄长们互望一眼,默了半晌。
    韩偃武苦涩道,“眼下的情形你也知道,不好再追究这些,只有忍了。陆九郎不能留在赤火营,调去青木军当个偏将,薪饷上厚待些,其他的只能罢了。”
    韩明铮怔怔的,似在恍惚,又似什么神情也没有。
    韩夫人一看就知女儿已然生情,揽住她落下泪来,“我可怜的丫头,要是你阿爹在——”
    她声音悲噎,道半句就断了,三个儿子红了眼,各自低下头。
    裴佑靖连日忙碌也相当劳累,回到沙州的别业,一翻各家送来的帖子,悉数搁了。
    裴行彦踏进来一唤。
    裴佑靖只作不闻,吩咐管事拟个下聘的礼单,交待几件要紧事,等人退下去忙碌,他才对着虚空道,“韩家没提阵上的事,回甘州就由你将聘礼送来,等娶过门对媳妇好些,遇事让她帮着斟酌,从此也该长进了。”
    裴行彦受了多次父亲的无视,忍不住分辨,“阿爹,后军守得铁桶一般,陆九郎非要找死,这也能怪我?”
    裴佑靖神情不动,一字比一字冰冷,“你没吃过硬仗,拿不准我不怪你,但你当作战是儿戏?激得友军冲击,自己临阵后撤,让人家白填了三千精兵,以后谁还敢跟锐金军协战。”
    裴行彦冲口而出,“那又如何,韩大人死了,韩家就得忍了这口气,不会为这个发作!”
    一声脆响,裴行彦被父亲抽得一跄,半边脸迅速肿起。
    裴佑靖语气幽冷,“可是我嫌没脸,你污了锐金之名,五军皆知裴少主竟是这么个东西,你几位伯父会怎么看,堂兄堂弟又怎么看?要不是亲儿,你已经给我斩了。”
    裴行彦捂着火辣的脸,见父亲的眸中透出利光,一时悚然。
    裴佑靖越看越厌,糟心透顶,一拂袖将他赶出了屋子。
    第72章 抱恨去
    ◎陆九郎,你走吧,你不配与我相适。◎
    南边斜街的一方宅子大门紧闭,多日不见动静,忽然给捶得砰砰狂震,吓得墙外树上的老鸹炸翅而飞。
    捶门的是个神情不善的壮汉,边捶边吼,“陆九!装什么死,给老子滚出来!”
    邻里皆知宅子的主人是个军将,来人还敢如此凶煞,事情必定不小,纷纷躲在门缝里窥看,又是害怕又是兴奋。
    壮汉终于擂得宅门开了,凶神恶煞的直扑主屋。
    石头赶紧挡住他,“伍摧!你别冲动!九郎的伤还没好!”
    伍摧怒吼出来,“我管他个屁!他还能喘气,史勇都没了!”
    大军回转,生还的赤火兵归营养伤,唯有陆九郎和石头离队回城,居然也无人过问,伍摧的一腔哀怒无处倾泻,好容易等到营内给假,冲过来砸门质问。
    石头艰难的阻挡,“九郎也很伤心,裴家那混帐耍了我们——”
    伍摧呸了他一脸唾沫,“狗日的明知跟裴家有仇,他非要冲上去,就为了搏军功害死史勇!害死近卫营的兄弟,将三千条人命活活填给蕃军!”
    他愤然将石头掀开,怒冲冲闯进屋内,见榻上的人蒙头装死,越发愤恨,扯开被褥一把提起来,方要痛揍,蓦然瞧得一惊。
    陆九郎的脸已经变了,颊上一道鲜红的伤,宛如长坠的血泪,看得悚然惊心,整个人瘦脱了形,脸廓骨相分明,眸子如两盏寒火,阴郁如鬼。
    伍摧没想到他成了这般摸样,不由怔住,拳头也忘了挥。
    陆九郎挣开他的手,塞过一把刀,“用什么拳头,这个省事。”
    伍摧给僵住,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陆九郎反而激起他,“不敢动手,你就是个孬种!”
    伍摧气得握紧刀,神情也凶起来。
    石头扑来抱住他的臂,“你别怪九郎,他哪知会成这样,就是想着得胜归来能娶将军——”
    伍摧听得他荒诞的话,气得眼珠子暴突,“放屁!他做梦呢,还想沾上将军?”
    石头的眼泪都出来了,“是真的,出征前将军还送了九郎,只是不让对外说,结果——韩大人没了——将军也没来过——”
    伍摧破口大骂,“他算个屁!城里传遍了韩家与裴家的联姻,就你蠢头蠢脑,听什么都信!”
    他又恶声恶气对陆九郎道,“你骗得了石头,可诳不了我。”
    陆九郎也不驳,取出一个锦袋,塞在伍摧怀里,“替我给史嫂子。”
    伍摧怀里一沉,猜是金银,方要掏出来甩开痛骂。
    陆九郎又一个匣子递过,“屋契,院子归你了。”
    伍摧懵了,骂又骂不出,心底觉出不妙,“你这是做什么?”
    陆九郎不理他,去后院牵出两匹马。
    石头提起两个包袱,泪汪汪道,“九郎不愿留在沙州,要走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你跟王柱说一声,我们不回营了。”
    伍摧的短刀掉了,人也慌了,“为什么要走,你们去哪?又没人怪他——”
    石头跟着九郎出门,一边不舍的回头,眼泪叭嗒叭嗒的掉,“九郎要远离河西,可能往中原去,你帮着看顾史营的家人,这一走大约见不着了。”
    伍摧的脑子骤空,又惊又怒,胡乱骂道,“陆九你个孬货!平日充能耐,坑死那么多人,转身就想逃?将军另嫁又怎样,你宅子有了,饷银不少一文,继续当兵有什么不行?大不了多买几个美人,不比守着一个强!老子看错了你,亏得生个纨绔样,一点出息没有!”
    他越骂越凶,陆九郎充耳不闻,翻身上马。
    伍摧情急去抢缰辔,陆九郎鞭梢一挑,将他掀得一退,策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石头跟着拍马而走,扭回头泪眼婆娑,“伍摧!你保重——自己保重——”
    伍摧撵了几步,明白追上也无用,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死的死,走的走,心头哀痛难当,失魂落魄的蹲地大哭,半晌后突然想起,“将军!得告诉将军!”
    出了沙州城,天地骤然远阔,荒草离离,灰白的长崖无尽,天地间浮着几缕淡云,除此以外一无所有。行过大片荒芜,穿过肃州与甘州、再越过蕃人所踞的凉州,就能抵达遥远的中原。
    不同于与数年前慌不择路的逃亡,陆九郎已是一个识途老手,身边还有石头的陪伴,没有迷惘也没有恐惧,只有满腔怨憎的怒火,翻腾着数不清的恶念。
    他毫不顾惜的策马,石头一路沉默的跟着,待冲过一道草坡,马腿开始打晃,他强行扯住九郎暂歇,又将水袋塞过来,提醒他吃喝。
    陆九郎勉强饮了两口,又要起身赶路,石头怕他耗死了马,赶紧拦住。
    拉扯之间,两人听得蹄声远来,转头一望,来路一道烟尘,一匹熟悉的黑马疾驰而近,马上的女郎黑衣素颜,鬓边一朵白花。
    石头惊得以为眼睛花了,脱口道,“九郎!是将军!”
    陆九郎定住了。
    黑马劲力极足,冲坡而上,转瞬到了眼前。
    韩明铮跃下还未开口,陆九郎如狼一般扑上,撞得她一起栽倒,骨碌碌沿着草坡滚下去,碾得长草一溜摇晃,静悄的遮没了二人的身影。
    石头吓傻了,伸着脖子眺了半天,看向汗淋淋的黑马,不知该不该下去探视。
    黑马对他一喷鼻,自顾自的啃起野草,惬意的一甩马尾。
    韩明铮追得一身汗,又给扑滚得头昏脑胀,好容易停下,陆九郎已经啃上来,宛如激狂的野兽在她唇上吮咬,肆意的侵夺令人透不过气。
    韩明铮浑身起了颤栗,艰难的要挣开,才觉出臂腿的关节均给压制。陆九郎的身形远比她高大,结实的腰胯紧抵,激出箭在弦上的紧绷,他甚至扯开衣襟,毫无顾忌的向内探去。
    韩明铮声音都变了,喑哑而微乱,“陆九,住手——”
    陆九郎根本不听,举动越发放肆。
    韩明铮知道这样要糟,用搏技将他掀开,陆九郎又扑过来,两人几度缠缚,欲望渐淡,拼斗越来越激。韩明铮腾起火,手下再不留情,陆九郎毕竟受伤未愈,终给她强硬的压住。
    韩明铮勒了半晌,感觉他的肌力散了,略松一口气,“闹够了就跟我回去。”
    陆九郎静默,她倾身压着他的背,柔韧又温热,耳鬓相贴,连汗气都带着香,近得似一翻身就能拥有,然而全是虚假,他的一切用心成了可笑的泡影。
    韩明铮见他不再反抗,坐起来整理衣裳,心头纷乱如麻。
    伍摧一个副营,根本进不了韩府,费尽周折才将消息递进。她不知道追来能改变什么,却还是忘形的驱马急奔,将一切抛在了脑后。
    韩明铮抑住情绪,抬手扯起他,陆九郎就势扣住她的腕,“韩明铮,你该是我的!”
    韩明铮这时才看清他颊上的伤,一刹那震惊异常,“你的脸——”
    陆九郎盯着她,目光阴鸷如火,“是我从蕃人大军救你!是我将你从魔鬼沟带出来!是我杀退了回鹘乱兵!是我在飞天楼接住你!是你亲口选了我!”
    韩明铮什么也说不出,一颗心酸涩至极。
    陆九郎将她的手按在脸颊,一字字道,“裴家那个废物阴了我,我得到这个伤,我白送了三千人,最好的兄弟死在我面前,结果是什么?那个废物会成为你的丈夫!”
    韩明铮的指尖颤起来,宛如给红痕灼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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