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戎秋带着三个儿子与众多亲族寒喧,等宴散之时,他让长子代为送客,留下另两个儿子叙话。
    次子韩昭文本是武将,伤了腿无法上阵,行走还得拄杖,几年养息下来文气不少。他从未放下军中之事,深知父亲的所虑,主动道,“天德城接到我们的通报,一直在留意回鹘部落的动向,发现有一支南下,足有三十万之众,立即派使者询问。回鹘军见他们有所防范,不敢造次,暂时栖在了界湖一带,王廷大约会以抚慰为主。”
    韩戎秋心明如镜,“回鹘人不会安于一隅,日后必会生事。”
    韩昭文又道,“回鹘西迁的有三路,一支被父亲所挫,绕途往高昌去;另两支才出发,去向未定,父亲要求的新兵年后即可补入大营,我们也不惧怕。”
    韩戎秋一瞥小儿子,嘉许了一句,“这批兵练得不错,费了些心思。”
    韩平策就等这一夸,登时笑起来,“我和妹妹一番辛苦,阿爹是不是该有赏?”
    韩戎秋失笑,“才一赞就讨赏了,你想要什么?”
    韩平策跃跃欲试,“好久没出去奔袭了,心里痒,等开春让我带兵走一趟?”
    韩戎秋一言就驳了,“当主帅了哪能乱跑,近期还要给你议亲,给我好生在家里歇着。”
    韩平策二十了,对此不算意外,随口一应,忽然想起来,“阿娘是不是在给小七安排?前次还让陪着礼佛,不给去营里。”
    韩戎秋也不否认,“她是有这个意思。”
    韩平策迟疑片刻,替妹妹说话,“小七才入营,兴致正高,未必肯这么早议亲。”
    韩昭文正在饮茶,啼笑皆非的一合盏,“还没说是哪家,你先护上了,爹娘不比你考虑得细,用得着你操心?”
    韩平策也知过了,不免讪讪。
    韩戎秋微微一笑,“说起来我正想问,七丫头是怎么弄的,一个小子竟引得营里大乱,你仔细说说。”
    韩戎秋虽在出城时见过此人,但心系大事,不曾过多留意,此次才听儿子将前后道尽,更对陆九郎的一切问得极详细,连韩昭文也为之惊讶,不免留心起来。
    韩平策将经历述完,又道,“这小子奸的很,小七救他多次,死活不肯说真话,最后才道出内奸是吐蕃王弟,难怪裴叔觉得他是个祸患,一直想弄死他。这一到沙州又惹了祸,哪怕赢了也改不了刁滑的劣性,绝不能教他混赖在军中,已经安排了开春就出营。”
    韩昭文听得有趣,“你那点阅历比裴叔差远了,我说了有裴家安排,阿爹定是无恙,你非要走一趟。”
    韩平策赧然,事后他才知裴家在城内的精锐足有数百,已伏在高台左右,一个指令就能随时护卫,哪怕兄妹二人不出手,局面也能稳住。
    小儿子纵是莽撞,心意弥足可贵,韩戎秋宽慰道,“你们做的也不是无用,免了河西露面的人太多,给天德军垢病。佑靖还难得的夸赞,说你们两个很不错。”
    韩平策更惭愧了,摸了摸鼻子,“外头总传韩、裴不合,阿爹又不怎么提,我自然想左了。”
    韩戎秋生出了感慨,“蕃人当年对大族疑心极重,不能不佯做姿态,说是卧薪尝胆也不为过。小儿辈的藏不住话,没让你们知悉太多,到如今局势略安,不妨多走动些。”
    他似触动所思,默了片刻,让小儿子下去歇了。
    韩昭文送父亲回寝院,试探道,“阿爹似乎对陆九郎很留意,是因为小七?”
    韩戎秋沉吟未语,只是一笑。
    韩昭文又道,“她还不至于在这上头犯糊涂,这丫头有心气,是个好料子,再过几年就能与小弟一样独挡一面了,嫁出去似有些可惜,阿爹怎么想?”
    韩戎秋不动声色,答得模糊,“还能怎么想,家里就她一个未嫁的丫头,又这般出挑,少不得多费些心了。”
    韩昭文察颜观色,实难猜出父亲的意思,微敛了眉。
    年节前后,新兵营空荡冷清,仅有少数兵丁值守,日日不断的操训也停了。
    陆九郎所在的小队发了饷银给假归家,一轰全走了,年后再转入赤火军,留下来的他宛如孤魂野鬼。
    没有斥骂,没有督管,天天睡到日头高起,陆九郎却糟心之极。他无聊的在空寂的校场晃荡,盯着沉木发呆,几乎想背起来跑个几十圈,又暗骂自己犯贱,好容易挨过磋磨,竟还想自讨苦吃。
    他一向得意于容貌与言语惑骗,不屑于力大的莽夫,如今变得强健灵敏,一气能做数百卧撑,轻松攀爬粗竿,举起沉重的石锁,力量带来一种非凡的自信,竟然出奇的美妙。
    然而在韩七的眼中不值一提,即使他完美的以弱胜强,她依然轻蔑至极。
    石头颠颠的又凑过来,“九郎。”
    陆九郎懒得理会,连这傻货都能进赤火军,宛如最无情的讽刺。
    石头确实不大灵光,哪壶不开提哪壶,“九郎,你真要去焉耆?听说那里比沙洲差远了。”
    陆九郎更烦了,这谁不知道。天德城不能回,沙州不能留,凉州给蕃人占着不好进中原,哪还有其他好地方,他索性道,“我去焉耆,你不跟着?”
    石头哑了,半晌才支支唔唔,“我是想跟着——但军中有吃有喝,也不用怕骗人被打——”
    陆九郎早就猜到,话语越加讥讽,“随你,等哪天上战场,被敌兵砍得缺胳膊少腿,看赤火军还留不留你,到时候捡个破碗乞讨,旁人看着可怜,兴许能多丢一口冷饭。”
    石头给他说得有些怕,嗫嚅道,“也未必如此,军中有许多老兵,韩小将军多次征战,也没伤成那样。”
    陆九郎嗤之以鼻,“你当河西军是天德军,多年不用打仗?和回鹘军的一战就折了三成,那些不是人命?韩小将军近卫无数,当然不会有事,小兵冲在前头,不多长几个脑袋哪够砍,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就是蠢骨头之一!”
    石头给他说得瞠目结舌,“九郎不愧是念过书的,什么功什么哭?”
    这家伙愚不可及,陆九郎忍住骂人的冲动,硬梆梆道,“我是说河西四面强敌,军队一定征战多,不然为什么饷银给得高?你眼下安稳,打起来就要命,想装死都不行,督阵的看你怯战手起刀落,你就得重新投胎。”
    石头其实也明白打仗是要命的,只不愿多想,闷闷道,“要是九郎留下,我就不怕了。”
    陆九郎恶声恶气道,“最蠢的才留在军中,我可不想受一堆拘管。年节已经过完,今日就返营了,自有人陪着你乐,你照顾好脑袋,别一上阵就被砍了。”
    军营的侧门开始涌进士兵,人人一身新衣,笑容满面,看得格外刺目。
    史勇和王柱、伍摧一同而来,瞧见陆九郎就咧开嘴,隔得极远挥臂招呼。
    陆九郎本想装作未见,石头却很兴奋,硬推着他迎上去。
    史勇乐呵呵的塞过一个鼓鼓的布袋,“小子,你出不了营,我给你带了些吃食。”
    陆九郎一怔,自身份败露以来,全队视他如仇敌,动辄恶骂,从无谈笑,如今就要各奔前程,史勇却似熟稔一般,居然还捎了东西。
    王柱也从包袱里掏出来,“我给你带了双鞋,焉耆路远,光一双旧鞋不成。”
    伍摧抓出一件旧皮坎,“开春还冷,路上得有件厚实的,不然早晚冻煞。”
    几人环着他说说笑笑,陆九郎抱了一怀,竟然怔了神。
    一骑穿营而来,马上的传令兵长声吼道,“陆九郎!谁是陆九郎?”
    陆九郎明白自己将被驱,一时心灰意冷,还是史勇代答了一声。
    士兵驭马过来一喊,“陆九郎!上头有令,你往青木营报道!”
    几人呆了,个个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唯有石头当场蹦起,激动得大叫,“九郎!你不用走了!还进了青木军!”
    第32章 托娇子
    ◎裴氏家主裴佑靖功成归返,携子来访沙州。◎
    青木军是河西五军名头最响的一支,也是韩戎秋亲煅的第一把刀,迎最强的敌,打最硬的仗,在浴血中收获民众虔诚的敬仰与赞美。
    青木军选兵严苛,陆九郎竟然入选,还编进了韩平策的近卫营,自己都觉得奇怪。
    这不可能是韩七的安排,这女人心硬如铁,直接的表达过嫌弃。
    这也不会是韩小将军,韩平策对他就如瞥见一只野狗,厌恶显而易见。
    这两人都不情愿,却又无法违逆的,只有一个人。
    韩戎秋为何如此?难道是那天的轰动引起注意,欣赏一介小兵的禀质独秀?但与韩七一较,陆九郎就明白还差得远,自己在强者面前依然不堪一击,以致于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被看中了哪一点?不论如何,他难免沾沾自喜,至少不用灰溜溜的被逐,还得到了队友的艳羡。
    只是他全没想到,青木营是另一个恶梦的开始,与幻想截然不同。
    近卫营三百人,个个是精锐中的精锐,随着韩平策千军斩将,勇猛狠锐,根本瞧不起弱者。
    近卫营的头领是长庚,韩家的家生子,与韩平策一道长大,犹如与主人一体,不但眼神如出一辄,明面更不掩饰鄙夷,一见就给了下马威,“新兵营或许能耍心眼,青木军不是混赖的地方,大伙好生教一教他,当兵的该是什么样!”
    新兵正式入营,会进行下一步操训,精进骑术、枪术、箭术与体训,半年以上才能成为合格的士兵,这虽然是常例,对陆九郎却严苛到了极致。
    他曾以为新兵营的折磨过去了,到了青木营却更为酷烈,每一天浸透在血汗中,无穷的羞辱与排挤,永远面对着欺凌与嘲蔑。
    陆九郎明白自己错了,他根本不该留在河西军,韩七给的煎熬还有期满之日,青木营却是无尽的黑暗,但退营的要求换来更猛烈的惩罚,他开始谋划逃走,无时无刻不在竭力苦思。
    青木营远离沙州城,一边临近沙漠,一边是荒蔓的野原,周围不时有野狼或野牛出没,靠两条腿跑不出多远,必须有马。
    军中规则极严,早晚都要点名,数万人的大营按区而居,四面营栅环绕,哨楼足有百余,营内的一切动静逃不过哨卫,宛如一座戒律森严的城池。
    陆九郎虽在近卫营,并不能接近韩平策的营房,能活动的地方极其有限,时刻都被队友盯着,哪怕他冥思苦想,一时也寻不到办法,积压的怨毒越来越深,近乎忍到了极限。
    就在此时,出现了一位意外的贵客,裴氏家主裴佑靖功成归返,携子来访沙州。
    在世人看来,裴家与韩家的关系微妙,既有不和的传闻,却又并肩共伐,一起将蕃人逐出河西,很难不被拿来比较。裴家有锐金军,与高昌国结好,在甘州一地独大;韩家有青木与赤火军,与粟特部的方家、退浑部的司家等联姻,得沙州万民拥戴。
    两家皆是实力强盛,好在韩戎秋深孚人望,指挥屡战屡胜,五军合如一家,裴佑靖此来沙州受到了热情相待,韩戎秋亲自作陪,一同到青木营巡视。
    裴佑靖在天德城为乔装才粘了长须,如今短髭修仪,更显盛年隽雅,他打量大营数万之众,各区秩序分明,操练井然,练弓者屡发屡中,练骑者轻捷如鹄,不禁一赞,“还记得年少时,你说会练出一支无坚不破的强兵,复我汉家城池,伙伴都笑你吹牛。”
    韩戎秋莞尔,“我记得你可没笑,还说裴家也会有这样一支尖军,一同为战,并驱胡虏。”
    谁会想到两个少年的意气之言赫然成真,裴佑靖心神感慨,方要开口,目光忽然一凝,蹙起眉梢,“这人怎么在军中?”
    裴佑靖何其敏锐,纵然陆九郎晒得发黑,瘦削如柴,气质大异从前,混在近卫营的人群之中,仍是一眼认出来。
    韩戎秋微笑,“他有意从军,在新兵营表现优异。”
    裴佑靖冷诮道,“那才是有鬼,这小子狡计百出,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你家的丫头一再碍事,我早让他去重新投胎。”
    韩戎秋现出一丝尴尬,轻咳一声,“纵有不堪,毕竟还年少,加以驯教未必不能成器。”
    裴佑靖不客气道,“我使人打听过,他一贯贪懒成性,刁钻滑跳,靠骗女人的皮肉钱度日,心性如此低贱,再雕琢也是白废。”
    韩戎秋只得将话绕开,望向箭场边的裴行彦,“彦儿对射箭有兴趣?我那还有副好弓,回头给他送去。”
    不提还好,一提裴佑靖冷了脸,“别给他,就他那点力气,用好弓是浪费。”
    韩戎秋失笑,“练几年不就成了?你就是智识过高,对儿子寄望太大,难免过于焦心。”
    裴佑靖摇头,“寄望太大?不说如你家小子,哪怕有你家丫头的一半,我做梦都能笑醒,你也知道裴家内斗的厉害,彦儿这般不成器,我几乎不敢想将来。”
    韩戎秋宽慰道,“你将他带在身边慢慢教,还能教不出来?不必急在一时。”
    裴佑靖面色阴沉,叹了口气,“在甘州是不成的,彦儿给你家丫头激得练骑术,才跌了两回,他娘就不让近马,更不用提去营里。稍有磕碰都要跟我大闹,莫非本事能从天上掉下来?只怪我当年想浅了,为了家族与高昌结亲——娶妻果然还是该娶贤。”
    韩戎秋不好说什么,只能默然。
    裴佑靖说这些当然有缘故,随即道出正话,“这次带彦儿过来,我想让他在青木军留一年。”
    韩戎秋也料出来,审慎道,“留下来做客当然无妨,定会好生招待——”
    裴佑靖截口,“不是做客,就当普通一卒,关在营里操训,将弓马步箭练出个样子,不求能比你家小子,至少像个男儿,上得了阵。”
    这不是能轻易应下的事,韩戎秋颇为头疼,“策儿虽然略长,同样心性未定,行事尚有不足,哪教得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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