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新炭味淡烟轻,兰心姑姑烧热了熏笼暖了被褥,又将轩窗敞开一条细缝,服侍萧沁瓷沐浴。
    沐浴之后要将养肤的药膏都细细抹过,萧沁瓷披了薄纱,半湿的长发流云似的拢过身侧,整个过程寂静无声。
    世家贵女的娇养自然体现在方方面面,从头到脚无不精致,但此刻又有不同,萧沁瓷有自己的傲气,会在被当做取悦男子的物件时天然感到屈辱。
    但她绝不能在兰心姑姑面前表露自己的不满,连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不能有。
    一切安置妥当兰心姑姑才伺候萧沁瓷安寝。萧沁瓷怕黑,殿中烛火不许全灭,留了一盏明烛。纱帐被放下来隔绝昏昏烛光,萧沁瓷正要闭眼入睡,却听得兰心姑姑在帘外轻声问:“夫人,今夜陛下同您说了什么?”
    终于来了。萧沁瓷今夜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轻轻睁眼,盯着顶上一点黯淡昏光中垂下的银丝镂空葡萄双藤香囊,香气宁神安谧。
    “只说太后娘娘为我向陛下讨了恩典,想让我还俗出宫。”萧沁瓷闭了闭眼,声音平静舒缓,听不出半分情绪。
    “夫人是如何答的?”兰心姑姑就坐在帘外,昏暗影子被拉得细长。
    “太后娘娘未曾对我提及此事,我便按自己的心意答。”萧沁瓷并不看她,道,“我是奉先帝的旨意清修祈福,不敢还俗。”
    “夫人答得很好。”
    兰心姑姑伸手进来为萧沁瓷掖了掖被角,她并不年轻了,但十指保养得极好,柔皙白嫩。
    落在暗夜里却如细长蜘蛛脚,有难言的诡怖。
    “太后娘娘也是想先探探陛下的口风,这才没有告诉夫人,万一不成反叫夫人失望。”她语调也十分轻柔,句句为萧沁瓷着想,“娘娘十分怜惜夫人,不肯叫夫人年纪轻轻就在这深宫中寂寥一生的,娘娘会尽力为夫人筹划的。”
    “嗯,”萧沁瓷低低应了一声,“我都听姨母的。”
    她素来恪守礼数,不管是从前平宗皇帝在位时还是如今,都轻易不肯将太后唤作姨母。今夜四下无人,她同这位太后的心腹女官夜话末了却称太后作姨母,不仅仅是表示亲近。
    果然,兰心姑姑满意的笑了笑:“太后娘娘也常称赞夫人聪慧过人,夫人可要记着太后娘娘待你的好。”
    那影子也并不等萧沁瓷的回答,起身离去了。
    衾暖枕香,萧沁瓷却觉有寒气一寸寸地攀上来将她紧紧裹住,这芙蓉锦帐成了困住她的牢笼。
    她的姨母苏太后是个从不肯认输的女子,她如今坐到了天下女子所能达到的最高位,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权势,她自然会不甘心。
    萧沁瓷在今上御极后得以留在太极宫内,若说是皇帝的疏忽倒也能勉强说通,但总归叫太后窥见一点侥幸。蛰伏两年,以替萧沁瓷求恩典为刃捅出了皇帝仙风道骨表面下一点难以为外人道的私心。
    皇帝也是人,他既有对权势的贪欲,那在美色上也并不全然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清心寡欲,不过是他自制力比常人更强,又没有遇到能合心意到让他打破道心的美人,于权力上的绝对掌控已然能叫他满足。
    苏太后能在景惠年当上皇后,又在宫变中全身而退,还让天子尊她为太后,当然是个聪明女子,皇帝在这事上的模棱两可才叫太后抓住了机会。
    她将时机把握得这样准。
    今夜宫道上的偶遇也绝不是意外。
    萧沁瓷入宫也有了些年岁,早年她常来往于皇后的锦绣宫和贵妃的清凉殿,现在虽拘在观中不常外出但也会去太后的永安殿,对禁中各处宫室道路了然于胸。清虚观离永安殿有些远,那条宫道并不是她往常惯走的那条,只因今夜大雪,宫人未来得及清理叫那条宫道上结了薄冰,雪夜路滑,萧沁瓷不敢托大,便在兰心姑姑的带领下走了另一条路。
    怎么会如此恰巧的就撞上天子御辇。
    皇帝没有嫔妃,他生母又早逝,自己并不太管内宫事宜,一应事务交由二十四衙门总理。观中岁月清苦,太后时常会接萧沁瓷小住,按了往常是腊八这样的节日,又下起大雪,太后早吩咐人将暖阁拾掇出来,绝不会往外赶人,今夜这番动作,目的只有一个。
    诸般筹划到底是成了。
    萧沁瓷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她知兰心姑姑睡在外间的暖榻,适时地翻了个身,在静夜中闹出些辗转反侧的动静。今夜她若平静以对,反而会让太后觉得她心思深沉不好掌控。
    苏太后喜欢聪明人,却不喜欢比她更聪明的人。她喜欢萧沁瓷的聪明,却更喜欢她的柔顺。
    萧沁瓷心中也远不如她表面所展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她心中将今夜偶遇、皇帝邀她上辇,两人对答一字一句都仔细在心中回想过,尤其注意皇帝的语态神情。听闻他待宫人一向苛刻,今夜却难得温和,但天威难测,她与皇帝不过见了短短数面,对他的脾气秉性一无所知,又如何能知道皇帝的心思。
    当时在永安殿,皇帝到底是为什么既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反而转头来问萧沁瓷自己的意思呢?
    萧沁瓷百思不得其解。她是稀世的美人,对自己的美貌却没有自负到能令皇帝另眼相待的地步。
    真要论起来,清凉殿那一夜并不是她与天子的初见。
    第4章 嫣红
    萧沁瓷十四岁入宫,那时今上已得封晋阳王,领长安城内外城防,又兼着宗亲的差事。他是比先帝更为纯正的正统嫡系,却好似一心修道,不眷权势,对比平宗几个已然长成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儿子,还是这个侄子更叫人放心。
    晋阳王得平宗青眼时常入宫,平宗尤其热衷于为他赐美人,晋阳王每每推拒平宗倒也作罢,只是下回依然旧事重提。萧沁瓷冷眼瞧得分明,他并非是对晋阳王有拳拳爱护之心,看不得侄子孤家寡人,而是十足的试探。平宗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脑子的草包,视天下美色为己物,说是赐美不过是以此来试探晋阳王的恭顺程度。
    萧沁瓷同他见过寥寥数次,或是在宫中饮宴,或是在平宗身侧,俱是匆匆,甚至没瞧见他的模样。她十六岁封玉真夫人,那年平宗还不知自己只剩下最后一年的快活日子,宫内丝竹不绝于耳,清凉殿内日日歌舞升平。
    依平宗的秉性原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花一样的美人,但他新得了位善舞的美人,尤其鲜嫩多姿,叫他抛不开手去,连贵妃都有所冷落。
    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怪癖,说萧氏擅琴,每每召萧沁瓷去清凉殿,让萧沁瓷坐于帘后为他那位美人伴奏,美人翩翩起舞,他和贵妃饮酒作乐,一派靡靡之态。
    平宗召她,却不肯多见,只让她抚琴,翻来覆去地弹奏那首《长相思》,中间必要隔着细帘。苏皇后问起时也十分纳罕,但并未深究。
    萧沁瓷其实知晓其中缘由,只作不知。
    及至一日,平宗前脚处置了一个儿子,后脚在清凉殿设宴邀请晋阳王,晋阳王仍是惯常的鸦灰道袍、白玉冠,隔着重重绯纱,萧沁瓷只能看到他长身玉立,声音不疾不徐,姿态闲适。
    酒过半巡,平宗忽指着萧沁瓷道:“这支曲子朕也听厌了,阿赢,玉真夫人擅琴,同你一样是修道之人,不如你来挑挑,叫她换一首什么样的曲子?”
    萧沁瓷停下拨弦,等着皇帝或是对面的人给出答复。
    她早已捱过了初时的难堪,如今已能做到波澜不惊。
    晋阳王似是沉思片刻,淡淡道:“《朝天子》,如何?”
    平宗抚掌大笑,却没有依言让萧沁瓷弹奏《朝天子》,而是对晋阳王道:“阿赢果真熟读道经。听闻你在道法上有不俗见解,还曾跟着张真人修行,朕这位玉真夫人初受箓,还未跳脱红尘俗世,今夜便让她与你清谈辩论,阿赢可愿意?
    歌舞一时都停了,宴上鸦雀无声,不待晋阳王回答,倒是贵妃以团扇掩面,一双秋水明眸含情脉脉的眇过来,嗔怪道:“玉真夫人可是妾好不容易从皇后那里请来的,陛下怎好便宜了旁人?”
    那时她僵坐半晌,掌心后背皆是冷汗涔涔。曾在言谈间被赐下去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或许是听腻了那首长相思,又或许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她身上寻到旧人的影子,平宗对她已起了杀心。
    平宗却不肯放过她:“玉真夫人,你说呢?”
    萧沁瓷强作镇定,自己都惊讶于出口的话竟能如此平静:“贫道不会弹《朝天子》。”
    晋阳王淡淡道:“既然不会,何必勉强。”
    平宗像是一时戏言,说过便忘,转头又命歌舞重开。
    那夜她平安无事的回到清虚观,此后平宗再也没有召见她。
    翻过除夕便到了景惠十六年,平宗愈发荒淫残暴、动辄杀人,宫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萧沁瓷那时便隐隐知晓今年不会太平了,却没想到变故会来得这么快。
    四月十六,海棠花落。清凉殿的女官来请萧沁瓷,说是陛下请她前往,她推拒不得,只好去了。
    半道上下起了滂沱大雨,清凉殿外的棠花被打得零落,殿中明烛高照,寂寂无声,鲜血从门缝里淌出来。
    平宗暴毙在御座上,双目圆睁,惊疑恐惧愤怒交织在他那张苍老衰败的脸上,显得尤为滑稽可笑,大概在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想到取他性命的是他最宠爱的贵妃。
    贵妃扔了金簪,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了萧沁瓷一眼,道:“进来,把门关上。”
    萧沁瓷仍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么——”
    “杀了皇帝?”贵妃取出帕子拭手,她脸上也沾了血迹,美艳非常,“老东西真让人恶心。”
    宫内响起杀伐之声,今夜楚王买通了苑内监,又与禁军勾结,要逼宫造反,皇帝的行踪不是秘密,此时他们占领了两仪殿,就该往清凉殿来了。
    “你杀了他,你也脱不了身。”
    贵妃旋身坐下,风情慵懒:“谁说是我杀了他?除了你,没人知道。”
    萧沁瓷心下不安,此时几乎已经后悔将苏皇后和楚王密谋在近□□宫的消息告诉了贵妃,她直觉自己陷入了大麻烦中,今夜不该来清凉殿的。
    “姑娘,”贵妃叫她,“那日你说你不会弹《朝天子》,是真的吗?”
    “是。”萧沁瓷道,慢慢冷静下来。
    贵妃叹息:“那真是可惜了,今夜新帝登基,阖该奏这支曲子。”
    绯色薄纱后置了张七弦琴,为谁备的不言而喻。
    萧沁瓷淡淡扫过一眼,已然能平静相对,问:“你要贺的新帝是谁?”
    “除了楚王还能有谁?”贵妃神色平常,“新帝登基,苏皇后又有襄助之情,我这个妖妃自然要向新帝表忠心以求保全性命。”
    萧沁瓷静静看她半晌,移步到了帘后,琴弦缠上手指,她垂首时说:“你说得不错。”
    贵妃大感惊奇:“不是说不会弹吗?”
    萧沁瓷无半点心虚:“我后来学的。”
    贵妃一愣,旋即哑然失笑:“萧娘子,你当真是个妙人。”
    她撑额听琴,在那泠泠琴音中问:“萧娘子,你觉得楚王见到你在这会放过你吗?”
    “会。”萧沁瓷头也不抬,“楚王向我姨母许了后位,他若登基,会立苏氏女为后,纳我为妃。”
    苏皇后将她的美貌当作无往不利的利器,势必要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贵妃又是一愣:“那你还将你姨母与楚王密谋的事告诉我?”
    “楚王若胜,自然千好万好,他若败,我也要为自己留条后路。”萧沁瓷泰然自若。
    “萧娘子还真是庄家,两头通吃啊。”良久后,贵妃意味不明地说。
    “我不是庄家,我是棋子,”萧沁瓷头也不抬,“棋子要想摆脱弃卒的命运,就得有粉身碎骨的觉悟。”
    萧沁瓷在这场宫闱倾轧中左右逢源,两头讨好,她何尝不知这是刀尖上求生存,历来想要做墙头草的都逃不过被人践踏的命运,但她宁可抱枝而死,也绝不愿受人摆布。
    但任谁也没想到,那夜坐庄的是晋阳王。
    楚王在清凉殿外被人斩于剑下,那人披甲而来,见了殿中平宗的尸体神色没有半分异样。
    “你杀的?”萧沁瓷不知道来人是谁,只听音色便知他绝不是楚王。
    贵妃柔柔拜下去:“这是妾送新帝登基的贺仪。”
    “是吗。”来人意味不明地吐出两个字,倏地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而后剑尖刺进一束明烛光照,萧沁瓷被盔上寒光刺得眼疼,在那瞬息之间看清来人面容,眉眼似曾相识。
    剑上嫣红染过她侧颈,抵上咽喉,冰凉的触感激得她阵阵战栗,却还要强自镇定。
    “久闻玉真夫人擅琴,没想到这等清谈雅乐也奏得如此妙。”来人目光扫过琴弦,“夫人瞧今夜此景,该配什么曲子呢?”
    似曾相识的问话,又兼之这样的容貌气度,男子隔帘扫过来的目光冰冷如利刃出鞘,还有那浓郁至极的血腥味,萧沁瓷终于认出他的身份。
    竟是晋阳王。
    萧沁瓷强自镇定,与他目光相接不过一瞬便寂然垂首,默默接上方才中断的那曲《朝天子》。今夜新帝登基,当真是没有比这支曲子更合适的了。
    剑尖力度不减:“夫人不是说不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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