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场众人中,大概只有听多了裴湘夸夸夸的展昭察觉到了裴湘夸奖湛卢剑时略显敷衍的态度,其余人都觉得裴湘的称赞语气挺真诚的,尤其是丁兆蕙。
    丁二侠见裴湘喜爱湛卢剑,心中既自豪又喜悦,还有一点淡淡的遗憾。他转而又记起一个细节,便是裴湘先前之所以答应来丁家庄做客,也是在听说这里珍藏了湛卢剑之后才不再犹豫的。于是,丁兆蕙便误以为裴湘十分心慕并向往上古名剑湛卢。
    这个误会一产生,就好似给灰心丧气的丁兆蕙灌了一大口烈酒,让他有些醺醺然。
    于是,他当即便扬声说道:
    “展兄,这巨阙剑当真是把好剑,寒光凛凛,削铁如泥,且有隐隐钟磬之音。但据小弟看,这剑的份量到底有些沉了,舞剑时说不定要押手的,哎,可惜呀可惜。”
    展昭原本对巨阙剑略沉这种事没有太多想法的,因为这确实是事实。旁人说与不说,巨阙剑都是那个重量。但自从在梦中得了一部分明潇的记忆后,他便下意识地不愿意听到旁人评价巨阙剑的重量问题了,再加上这丁二侠的态度始终有些阴阳怪气的,便直截了当地反驳道:
    “丁二官人此言差矣。在下并不觉得巨阙剑挥动起来不合手,反而觉得巨阙助我良多,且得心应手。倘若丁二官人觉得此剑押手,也许是使惯了轻剑的缘故,非巨阙之缺憾。”
    丁兆蕙见之前一直好脾气的展昭忽然面露不悦反驳自己,不禁一怔。紧接着,他又发现裴湘正侧过头来望向自己,目光专注,大约是被他和展昭之间的对话吸引了。
    见状,丁兆蕙胸中不禁燃起了几分好胜之意,便笑嘻嘻地说道:
    “展兄,在下也用不惯轻剑的。说起来,虽然湛卢剑乃是我小妹的,可是之前一直由我使用。哎,在下用这不轻不重的湛卢剑用惯了,冷不丁一拿起展兄的巨阙剑,便觉得有些沉重,又一时心直口快就说了出来。倘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展兄见谅。
    “不过,说起用剑之道,在下还是坚持原先的看法,就是巨阙剑的重量有些过沉了,确实不如湛卢剑合用。展兄如果不赞同在下之言的话,不如和小弟去前院月台上比一比剑法?你用巨阙剑,我用湛卢剑,咱们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展昭从丁兆蕙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淡淡的挑衅之意,觉得有些莫名。随后,他又见丁兆蕙总是有意无意地朝着裴湘方向看,脑中忽而灵光一闪,不知怎么就再次回忆起之前在江上看到的画面。
    他那时候沉浸在和裴湘重逢的喜悦中,不曾特别留意周遭旁人。如今再次仔细回想,这丁兆蕙先前竟一直陪着裴湘在茫茫江面上恣意玩耍,倒是过于亲近了……
    后知后觉的展昭终于彻底明白了,为何这丁二侠会对自己阴阳怪气的了——大约是误会了自己和裴姑娘的关系。
    想明白的同时,展昭便再没有推辞避战的想法了,其它时候可以谦让淡然,唯有此时不行。并且,他还要干脆利落地取胜。他要让这位丁二侠彻底明白,湛卢虽好,但在他展昭这里,还是巨阙更胜一筹。
    就在展昭沉默思索的短暂时间里,另一边的裴湘差点儿按捺不住了。她恨不得立刻替展昭答应了丁兆蕙的比剑提议,然后用一场胜利告诉所有嫌弃巨阙剑的家伙,没有不好用的剑,只有剑法不精的人!
    ——我们巨阙剑既没有吃你家大米,也没有喝你家井水,沉点儿怎么了?宽些不行吗?用不习惯就别用呀,干嘛总是叨叨咕咕指指点点的?
    不过,裴湘到底还是忍耐住了心底的急切,没有因为自己的意愿就替展昭做决定。
    但是她已经提前想好了,如果展昭拒绝了,或者在比剑的时候故意让招,那她就立刻亲自上场,然后把这两个男人全都揍一顿!
    第97章
    就在裴湘跃跃欲试准备亲自出手的时候, 展昭开口答应了丁兆蕙的提议。两人同时起身向坐在上首的丁老太君行了一个礼,说了比试较量之事。
    老太君并不阻拦见怪,她笑吟吟地叮嘱了几句后, 便让一众年轻人自去热闹玩耍。
    待到丁老太君扶着丫鬟的手返回内室后,丁兆兰、丁兆蕙两兄弟便邀请大家去月台附近观看比剑。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前院, 早有丁家仆人在廊下摆好了桌椅、茶果点心以及酒水。裴湘和丁月华占了一桌, 卢方、丁兆兰等人则在另一桌落座。不多时, 便见展昭和丁兆蕙互相敬了一杯酒, 随后二人便分别持剑去了月台两侧。
    展昭随手掖了掖蓝色袍襟,又挽好衣袖。而后就见他脚下轻点,人便轻飘飘地飞身而起, 眨眼间跃至高台之上。旋即,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台子的正中间位置。
    这轻功身法一施展出来,便赢得了卢方的一声喝彩。他暗道只凭这轻功造诣,南侠便名不虚传, 也怪不得当今天子会在私下里给他取了个“御猫”的绰号。再有就是, 五弟委实不该因为一个绰号就总想着和南侠展爷一较高下。
    就在卢方悄悄替自家结义兄弟操心发愁的时候, 丁兆蕙也脱去了宽松外袍,露出了里面一身利落黑色劲装。随后,只见这位丁二侠身影微晃, 人便跃身而起, 其间又在半空中左右脚互踩了两次,紧接着整个人便如同一阵旋风般迅速落在了展昭的对面……
    这场比剑明面上是因着巨阙剑和湛卢剑, 可实际上为了什么, 月台上的两人心知肚明。因此两人都没有谦让退避的打算, 皆从一开始便准备全力以赴地比拼。
    一时之间, 月台之上剑影重重, 你来我往好不惊险。
    巨阙和湛卢这两柄上古名剑锋芒相对,一个锐气森森,一个寒光闪闪,看似完全不相上下。
    但甫一交手,展昭便心下微惊。他惊的不是自家巨阙不如湛卢,而是凭着他和巨阙剑相伴两世的默契,恍然间察觉到巨阙剑如今的材质已然远超和它齐名的湛卢名剑了。
    “倘若我当真完全发挥出巨阙剑本身的威力,说不得要斩断湛卢剑了。”
    展昭自是不愿意因为一场比剑就毁了湛卢名剑,便不着痕迹地调整并改变了战术策略。他尽量避免让两把宝剑正面交锋,只用轻功身法和缠斗剑招同二爷丁兆蕙对战。
    “往常我只觉得巨阙剑威势赫赫,霸道雄浑,不愧是上古名剑。因此,哪怕它比平常宝剑锋锐数倍,我也觉得理所当然,只是更加珍之重之。不想今日和湛卢比拼,才发现这巨阙实在是不同凡响。”
    展昭心中的感叹一闪而过,随后又全神贯注地迎战。接下来,他不仅要取得胜利,还得小心别损毁了湛卢剑。
    此时的展昭无暇细想,为何巨阙剑的锋锐刚猛程度会远超湛卢剑?倘若一开始就如此的话,那湛卢便绝对不可能和巨阙齐名,甚至还得到了更多的赞誉。那是绝对不合常理的。
    但是此战之后,静下心来的展昭必然会察觉到这矛盾之处。之后再结合前世的记忆认真琢磨,他便会立刻意识到,这千年时光中,巨阙剑一直在成长,虽然剑身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细微变化,但是实际上,它已经将当初那些与之齐名的宝剑远远抛在了身后。
    其实,这种变化是早有征兆的,否则当年的明潇道人也不会一直坚信巨阙剑有灵。
    ——只有生出了灵智,促使凡剑剑体脱胎换骨,才会拥有成长进阶的能力。
    至于为何诸多上古名剑中唯有巨阙有这般机遇造化?明潇不知,这也是他一生遗憾。所以,他宁愿在阴司地府徘徊千年,只为了等一个重逢的机会。
    自然,此生的展昭目前也不清楚这些。
    稍晚时候,他会不可避免地同当初的明潇一样开始认真琢磨巨阙剑有灵这件事。但现在的他,需要的只是一场胜利。
    ——既为了巨阙剑,也为了他自己。
    一盏茶之后,展昭在腾挪转身间将巨阙剑斜刺而出,随即重叠递进手腕反转,于剑意纵横间一连七次变幻身形与剑势。“风扫秋叶”后接着“寒星曜日”,旋即剑尖轻扬,紧随其后是一招“鹰击长空”,最后干脆利落地击败了丁兆蕙。
    下一刻,展昭跳出战斗区域,抱拳朗声道:“侥幸,承让!”
    对面的丁兆蕙输了比剑,神色间有些挫败,但却毫不犹豫地抱拳回礼道:
    “我输了。展爷好本事,好剑法,在下佩服!巨阙剑确实锋锐无双,展爷有了巨阙,如虎添翼,之前是小弟妄言了。”
    展昭见着丁二侠输了剑之后态度坦然,十分有风度,便觉得这丁二侠是个值得结交之人。他又一向是谦逊性情,倘若不是今日比试的缘由过于特殊,说不定连比试都不愿意参加的,便连忙诚恳说道:
    “丁二侠过誉了,你我二人今日比试剑法,本就是展某占了先机。谁不知松江府丁二侠最擅长水中缠斗,且自幼苦练的指法掌法,皆是高绝本领。倘若让在下和丁二爷比试水里功夫或者赤手空拳地比武,在下必输无疑。今日,是展某借了巨阙剑之利,才侥幸得胜。”
    丁兆蕙听展昭这样说,心情好了不少。虽然知晓这段话里谦逊的成分居多,但是展昭这样一讲,便是替他周全了颜面。再者,展昭说的也不都是客套话,若是比试水里面的功夫,展昭确实不如自幼生长在江边的丁兆蕙。
    一旁年纪略长的卢方见丁兆蕙和展昭比试之后都是一副好风度,并没有因为一场输赢就伤了和气或者有了芥蒂,不禁抚掌而笑,连声说好。
    丁兆兰起身给返回的二人倒酒,他先敬给客人和赢家一杯,随后又端了杯酒给自家兄弟,权当鼓励和安慰。
    众人再次落座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裴湘和展昭虽然分别坐在两张桌子前,却是相邻的位置,因而说起话来很是方便。
    丁兆蕙正在喝酒,余光瞥见裴展二人凑在一起浅笑交谈的一幕,心中微微一叹,面上却丝毫不露异色,只是继续和旁人闲聊。
    丁兆兰看了一眼自家兄弟,忍不住想帮帮他,并不是打算做什么特别的谋算,就是希望能够替兄弟挣回些面子而已。于是,几杯酒之后,丁兆兰便说起了丁兆蕙之前苦练水中本事时发生的一些趣事,算是变相夸奖了丁兆蕙一番。
    丁兆蕙见兄长维护自己,而展昭和裴湘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展昭还感叹说自己不太通水性,偶然遇到落水之人总是犯难。若是那水浅一些,他大约还能把人捞上来,若是深一些险一些,他就束手无策了。
    展昭的这番感慨立刻让丁兆蕙想起自己之前救助周老丈的经过,不由得眉目舒展,同时又忍不住看向裴湘。
    裴湘先前因为展昭打架打赢了,并且赢得还算干脆利落,更没有落了巨阙剑的威风,便打消了亲自上场揍人的念头。在她心里,这个小插曲就算是翻篇了,继而便又有心情琢磨旁的有趣事情了。
    ——比如,展昭不擅水这个问题。
    “原来你不精通水性呀!”
    裴湘根本不曾去留意哪个男人在水中更厉害这种事——横竖没有她厉害就是了。她的脑海里冒出来了一个新想法,便兴致勃勃地说道:
    “展昭,不管是在水中、水底,还是在水面上,我都算有些心得。对了,我今天还学会了在水上踩着竹筏飞速滑行的技巧,是和轻功渡水完全不同的感觉。哎,不如让我来教你吧,包教包会,怎么样?还有呀,我也不管你多要报酬。嗯,这样好了,在学习那些水中本事的时候,你偶尔烹饪一顿河鲜或者海鲜就可以了。”
    展昭只见过裴湘踩着竹筏在江面上恣意飞驰的情景,并不知晓她还精通水中的功夫。不过,他对裴湘的能力非常信任,因此裴湘说要教,他便愿意学。
    于是南侠当即就感谢地点了点头,同时心里还有些稍稍担心自己的学习资质,生怕过于愚钝而辜负了裴湘的好意。
    此时的展昭当真是把修炼水中本事当成一件正事来办的,而裴湘则是一半为了帮助小伙伴,一半为了能多吃几次展昭亲自烹调的鱼虾。两人谁也没往暧昧方面联想。
    但是这番对话传进丁兆蕙耳中后,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水中嬉戏”之类的画面,心里顿时又冷嗖嗖的了,刚刚那点儿得意与骄傲全都不翼而飞。
    见状,丁兆兰连忙给弟弟夹了一块山楂酸梅糕,又到了一杯酒。他深觉自己刚刚帮了倒忙,但又不知该如何补救转圜,便只能尽力招待大家吃喝……
    又过了一会儿,丁老太君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酒席已经准备好了,特意来请裴湘过去一起用餐。
    于是,裴湘便和月华小姐先后起身离开了前院,去后院老太君处用餐。而展昭则继续留在前院和卢方、丁氏双侠一起喝酒吃饭。
    这天晚上,裴湘、展昭和卢方都在丁家庄内留宿。
    裴湘早早上床歇息,但却因为今日见了湛卢剑而走了困意。
    躺在床上后,裴湘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许多年前的旧事来。她想到最开始时懵懂茫然的自己,想到那个渴望寻找到同类的自己,想到那个有了第一个朋友开心的自己,想到明潇去世时自己的怅然无奈,想到……
    夜色更深,毫无睡意的裴湘干脆起身离开床铺,打算去外面散散心。她悄然走出客房,在晚风夜色中凝神辨了辨方向,很快就决定了去处……
    出了丁家庄正门后,沿着一条弯弯绕绕的土路往西行走一里地左右,便到了一处土岭高地之上。
    这里一处十分宽阔的高台,五间相连,乃是丁家庄的主人建造。白日里置身于高台之上,便可遥望浩荡江面和来往船只。到了晚间,凭借习武之人的目力,足以望见那江面上的渔火和星光。伴着悠悠波浪和静谧天穹,总能让人暂时忘却许多俗世红尘烦恼。
    晚饭时,裴湘听月华小姐提过这里,夜间失眠后便寻了过来。
    她乘着风飞跃至高台最高之处,果然见到一片江水与夜空相连、星光与水光互相映照的美丽景色。裴湘试着去分清楚哪些是星光哪些是水光?数着数着,便渐渐忘了心底的那些遗憾与怅惘,今夜的纷乱心绪也缓缓沉静了下来。
    就在裴湘沉浸在那片江天水色星光烂漫的美景中时,两道渐渐走近的脚步声让她瞬间回神。
    她有些不舍地将视线从江水方向收回,转而望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是丁氏双侠呀……”看清来人后,裴湘心中了然,思忖道,“也该是他们二人。这里本就是丁家建造的观海台,主人家有了深夜赏景的雅兴,自然要带着酒菜来此自在消遣。”
    这丁氏双侠登上土岭高地后,直接去了正中间最宽敞的台子上。那里桌椅碗筷杯具俱全,还有蜡烛、炭火、泥炉等物,一看就是兄弟二人经常停留赏景之处。
    裴湘见丁兆兰从食盒中取出几碟下酒小菜,又见丁兆蕙打开了手边的酒坛,心中暗道:
    “若这兄弟二人要在此处饮酒闲谈吹风,我也不好继续待在这高台的顶部了,免得不小心听了人家私下里的秘密。再者,我现在待着的这个位置正好是中间高台的后方,若是想离开这里返回住处的话,肯定要经过丁氏兄弟所在的地方的。不如提前出声打个招呼,然后就回去休息。”
    然而,不等裴湘出声表示自己也在此处,便听丁兆兰对丁兆蕙道:
    “二弟,为兄知道你中意那位裴姑娘。”
    “唉,我知大哥早已经察觉了,今日让你担心了。”
    裴湘:……
    裴湘立刻闭紧了双唇,没有再出声提醒丁氏双侠自己也在此处,省得双方陷入更加尴尬境地。
    她默默地瞧着下方唯一一条离开的通道,暗自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有抢在丁兆兰说话前出声。
    这时,丁兆兰的声音再次响起,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二弟,依照为兄今天观察,那裴姑娘和展爷之间已经早有情愫,且感情正好。你莫要再记挂此事了,免得徒增烦恼。”
    这番劝说之词一说出来,丁兆蕙就幽幽叹了一口气,似乎默认了丁兆兰的说辞。随后,他便抱起酒坛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
    丁兆兰见兄弟在使劲儿喝闷酒,怕他酗酒伤身,便继续温声劝道:
    “二弟,为兄和你说句实在话,便是没有展爷,你和裴姑娘也成不了。我知道你欣赏她的容貌和本事,但母亲绝对不会喜欢裴姑娘那般性情的女子当儿媳妇的。好在你和她只是初识,否则将来肯定难办。”
    丁兆蕙没有出声反驳。他是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丁老太君对什么样的婚事满意。他不得不承认长兄的话是对的。丁家二爷可以喜欢潇洒如风、不理世俗眼光的江湖女子,但丁家的次子媳妇却不行。
    丁兆兰见弟弟眉目见有所触动,便知兆蕙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不由得心底一松,又接着劝道:
    “再者,迟了就是迟了,有些事终究强求不来。展爷人品好武功好前程也好,是值得真心结交的友人。你若是一直对展爷喜欢的女子念念不忘,时间久了,你和展爷之间必然要生分的。兆蕙,何必为了一点朦胧的喜欢而失去结交知己好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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