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在隐逸村李家见到的湘女侠时,她已经摘掉了面纱,正蹲在皎洁的月光下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古今盆。当她抬头望向他时, 微带笑意的眸光明亮而清澈, 让人一见便难以忘怀。
    此时的展昭再次回忆起那夜的经历, 便忍不住会心一笑。
    他想,她那样神采飞扬,又对各种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心,倘若因为疗伤修养而不得不一直停留在某个单调的地方,心里大约会充满遗憾的。
    “其实——无必要之事时,我和……本不该这样频繁通信的,终归于理不合。”
    展昭摩挲着手中的信匣子,眉头微皱,但他很快就在心里给自己寻找了个正当理由。
    “可现今是非常时期。她练功出了岔子,又意外失明,养伤期间难免会觉得隐居之地沉闷寂寞。倘若能读到这些记录风土人情的信笺,说不定也能多些乐趣。
    “况且,作为友人,又受过她的恩惠,我若是只顾及礼教规矩而过于拘泥谨慎行事,未免就太过冷漠而不近人情了。”
    默默说服自己后,南侠便暗下决心,以后游历时一定要多记录一些沿途见闻,然后刻在竹简上寄给湘女侠……
    就这样,被迫待在破窑里的剑灵收到了一封描述西湖美景与美食的信函,以及写信之人的关切问候。
    剑灵靠着竹简上的文字描述,闭目畅想了一番湖光潋滟山色灵秀的清隽画面,当即便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好奇之情和向往之意。随后,她又向展昭仔细询问了好几处他在信中一笔带过的笼统描述。虽然回信中并没有明确提及她对这种记录游览见闻的信件的态度,但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了写信人的兴趣与关注。
    而展昭在收到剑灵的回信后,也悄悄松了一口气,暗道湘女侠没有觉得他此举过于孟浪轻浮就好。
    读毕信函,南侠当即就开始认真回复剑灵的每一个问题,同时又附上了他近日的旅途见闻和游览经历,还顺便提到了一起他偶遇的不平之事。
    写到不平之事时,展昭动作微顿,出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模糊情绪,他没有继续交代这起不平事的最后结果。南侠非常正直而自然地想着,如果湘女侠对此事感兴趣的话,那他就在下一封信中把事件结果告知于她。
    而若干天后收到此封回信的剑灵:……结尾呢?结尾呢?结尾呢?
    于是,本来想着过两天有空再回信的剑灵当即就不再懒洋洋地晒太阳了,立刻返回书桌前提笔写信,追问不平之事的后续……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展昭每次翻看剑灵的信函时,都格外注意找个无人安静的地方阅览,就好像这些信中当真写了某种不清白的内容。
    展昭也知道自己此举容易惹人误会,但无奈之前的教训太过深刻,深刻到都能“逼着”好脾气的南侠“离家出走”了,因而不得不如此行事。
    而随着展昭和剑灵之间的通信越来越频繁,剑灵也越来越习惯在失明状态下书写毛笔字了,所以她的字迹便渐渐恢复成了正常大小,再不是那种路过之人随意一瞥就能看清楚纸上内容的状态了。
    然而展昭却已然养成了独自安静地剑灵来信的习惯,并且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改变的想法。
    不知不觉间,剑灵和展昭之间的信件交流就持续了几年的时光。
    一开始,是在外游历的展昭在信中告诉剑灵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山川风景如何,市井人烟如何,他一路行来,遇见了什么奇闻异事,又目睹了多少悲欢离合。
    后来,剑灵的回信从最初的简单询问和纯粹好奇,渐渐增加了一些她对人对事的看法与态度。
    她会和展昭一起讨论某地的府县衙门发布的谕令是否合理,会分析展昭的某次行侠仗义是否真能彻底根除祸患。
    再后来,剑灵还会主动提及“李仙姑”给人卜算问卦时遭遇的一些事情,会分析自己从各种人情往来、家长里短的琐碎中悟得的道理。当然,为了不泄露秘密,每次提起李仙姑处发生的大事小情时,剑灵都会尽量以旁观者的立场叙述起因经过。
    作为李仙姑,剑灵的生活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
    比如她最开始忽悠的那个郑春花,对方在经历了丈夫在外偷情和家中遭贼后,渐渐开始埋怨起李仙姑来。郑春花认为,如果不是李仙姑告诉她去天齐庙就可以发现丈夫的私房银子的话,就不会发生后面的诸多吵闹了。最后不仅伤了夫妻间的感情,还遭到了毛贼的惦记。
    于是,为了修补夫妻关系,郑春花就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了李仙姑的头上,并添油加醋地告诉她丈夫,是李仙姑“撺掇”她去抓奸的。
    这样的话说过几次之后,郑春花的丈夫王大柱就恨上了多管闲事的李仙姑。
    而那时候的李仙姑还没有多少名气,也没有打响铁嘴神断的仙人弟子名号,因而在王大柱眼中,那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瞎眼老婆子,于是就闹到了破窑前并讨要说法。
    好在剑灵确实精通卜算之道,并不是那种故弄玄虚的骗子神棍,所以王大柱夫妇的这场大闹不仅没有讨要到补偿,还让剑灵借机扬名,彻底坐实了“铁嘴神断李仙姑”的名头。
    而那之后,更让剑灵觉得奇妙的是,随着“李仙姑”的名气越来越大,郑春花忽然又不怨怪剑灵了。不是那种敢怒不敢言,而是真的没有心结了。反而不时地对身边人说,她和李仙姑缘分很深。因为李仙姑病好之后“指点”的第一个人,就是她郑春花。
    对于剑灵来说,郑春花之事的结果是转危为安。但她事后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嘀咕一声人心复杂多变,同时在心里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在给展昭的某一封信函中,剑灵简单提及了“李仙姑”的这场经历。而展昭则在回信中告诉剑灵,郑春花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少。他四处游历之时,也遇到过好几个“郑春花”,他们中有男有女有穷有富有读书人也有山野村夫。有时候,人性中的那些共通之处,全然不受身份地位学识的限制……
    不知从何时起,剑灵和展昭之间的通信内容就以讨论居多了。展昭渐渐减少了对某处某地的景物风光描述,经常简单地提一两句景致瑰奇或者风光明丽,之后就不再多加叙述。他说,等剑灵调养好身体后,可以亲自过来欣赏一番,绝对不虚此行。
    他这样做,确实惹得剑灵生又出了好些好奇之意,恨不得立刻脱离李娘娘的身体恢复自由。
    当然,剑灵这样渴望离开,一部分原因是被外面的美食美景诱惑;一部分是因为她每日给人卜算卦象接触了太多七情六欲,有些厌倦了;还有一部分缘由,是这李娘娘的身体终究是个体弱的凡人。是凡人,就会生病!
    哪怕剑灵一直用心养护这具身体,可这几年里,她还是病了好几场。这让有记忆开始就是灵的剑灵彻底体验了一番人族的病苦与虚弱,导致她更加怀念修为和力量。
    这一日,剑灵再次收到展昭的来信,随后便在展昭的信中“读”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原来展昭又遇见包拯了……”剑灵微微挑眉,心道展昭和这奎星星主的缘分委实不算浅。
    她记得展昭之前就提过,包拯考中进士后,因为名次的关系,没能留在翰林院,而是得了凤阳府定远县知县的官职。
    包拯赴任后,很是干脆利落地断了几件涉及人命的案子,渐渐就有了断事如神的官声。
    展昭那次“离家出走”后没多久,便因事途径定远县,虽然为了赶时间而没有去包拯那里拜访,但在打尖休息的时候,他还是刻意打听了一些新任县太爷的事迹。
    正巧当时包拯一连破获了两起人命官司,正是名声远扬之际,所以展昭一询问,那店里爱聊天说话的食客就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了案情。
    展昭听过之后,皆一一记在心中,随后又都刻写在了寄给剑灵的信件里。
    此时的剑灵再次从展昭来信中发现了包拯的名字,不禁想道:
    “难道包拯在定远县那边又审理了哪桩大案?也不对呀,展昭上次来信说,他欲往开封方向访友,那和凤阳府是两个方向的……”
    剑灵心中疑惑一闪而过,随即便凝神细“读”手中竹简上的内容,半晌,她面露恍然。
    原来,南侠展昭是在一个叫做土龙岗的地方偶遇包拯主仆的。
    当时的包拯已经被罢官了,因为自觉无颜回家面对父老亲人,便决定和包兴一起去京师探探前程。在去京师途中,主仆二人路过土龙岗时,不想竟被这里的土匪头子之一的四大王赵虎给绑了。
    之后,展昭经过土龙岗时,也遇到了这伙土匪。那赵虎因打不过展昭,就去向兄弟王朝、马汉和张龙三人求助,没想到展昭和王朝乃是旧识。于是,南侠展昭便被王朝等人邀请上山做客。而这一去,可不就遇见了被绑在柱子上的包拯主仆二人。
    展昭认出包拯后,王朝等人自然立刻赔罪放人。之后大家坐在一起喝酒闲聊,展昭才得知包拯被罢了官,此行是去京师开封谋个前程。待展昭细问包拯被罢官的缘由,包拯便细说了乌盆案始末,只听得众人感叹不已。
    紧接着,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人也说了他们落草为寇的始末,皆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展昭便建议这四人弃暗投明,为包拯效力。王朝等人已知晓包拯为官清明、刚正不阿,非是庞太师那种奸佞之流,因此一听到展昭的提议,他们便都纷纷答应,只待包拯哪日再次被朝廷擢用,他们就投效过去。
    次日,展昭和包拯一起下山,之后又结伴走了好几里的路,双方才不舍分别。
    不提包拯主仆此去京城后会有哪般境遇,单说南侠展爷。
    他和一众朋友分开后,就在附近的镇上找了间客寓住下,然后便开始给剑灵写信。展昭希望能够尽快告诉剑灵昨日偶遇包拯之事,以及那件颇为曲折离奇的乌盆案。
    而剑灵读到展昭的来信时,已经又过去一些时日了。
    此刻坐在破窑内的剑灵缓缓放下手中竹简,有些出神。她心中生出一丝预兆,就是自己离开李娘娘身体的日子不远了。
    “终于要离开了吗?”剑灵抬手抚了抚胸口,又摸了摸眼睛,暗忖道,“那近日就把手边的琐事整理好吧,‘李仙姑’这个身份也该妥当安排。这样一来,李娘娘回来后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当然,剑灵也没准备把收尾工作做得尽善尽美,要是她都办好了,那还要阴阳宝殿里的那些官吏们做什么?
    “想来他们肯定知道怎么帮助李娘娘重新适应人间生活的,我就不操心了。”
    这一日,远在京师的包拯被圣上亲口升为开封府府尹,又被加封为阴阳学士,而正在破窑外晒太阳的剑灵也再次听见了红黑二判的声音。
    他们已然唤醒了李娘娘的魂魄,如今前来和剑灵交接这具皇帝生母的肉身了。
    “那我的万年阴阳灵水呢?”
    “吾等已为道友准备好了。”
    “展昭这辈子的姻缘线牢固了吗?”
    “契机已然出现,请道友放心。”
    听到只是出现了一个契机,而不是板上钉钉地牵好了红线,剑灵轻轻皱了皱眉头,但到底没说什么。因为当初这两位判官就已经说明,姻缘之事不可强求,能有一丝改变的机缘,便是幸运。
    “算了,我也尽力了,既给他准备好了契机又帮他调理好了身体。他要是还娶不着媳妇的话,那就干脆单身吧,其实一个人逍遥自在也挺好的。”
    听到剑灵的自言自语,两位判官互相对视一眼,皆闭口不言,坚决不在此问题上多透露一丝一毫的线索。
    剑灵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破窑,而后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李娘娘的身体。
    转眼间,她一身红衣凌空而立,乌发倾泻而下,双眸明灿有神。
    紧接着,剑灵周身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磅礴剑意顿时爆发四散,恣意纵横,凌厉深沉,如汹涌无边的海水卷起层叠巨浪,呼啸奔涌而去。剑气瞬间弥漫了整片天空,连阳光也被遮蔽。
    再次感受到了力量和自由,这一刻的剑灵对过去几年做人时的酸甜苦辣有了更深的感悟。
    与此同时,来自阴阳宝殿内蕴养了万年的阴阳灵水被巨阙剑吸收,这一泓无意间侵染了万千生灵喜怒哀乐的灵水让剑灵心中的感悟更加明晰透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刹那,剑灵只觉得脑海中的那一团迷雾消散了一些。
    至此,她终于记起了灵魂认定的名字,以及对于人族的归属感。
    “原来,我是裴湘。”
    第78章
    名字的完整回归, 让裴湘周身激荡纵横的剑意更加纯粹凌厉,也更加凝练深沉。她没理会不远处两位判官的高声提醒,而是抬眸朝着巨阙剑所在的方位深深看了一眼。
    纵然裴湘此时只是记起了自己的名字和对人族的认同感, 但并不妨碍她认清自己和巨阙剑之间的真实关系。
    裴湘的直觉告诉她,先前一定发生了某种意外,让她不得不寄居在一柄宝剑之内。她并不是所谓的剑灵, 也不是依托巨阙剑而生。虽然经过千百年的共存,她和巨阙剑之间已然产生了紧密的联系, 但她的灵魂本源始终属于人族。
    “道友!红衣道友!”
    “道友, 莫要扰乱人间秩序, 快些收回剑意……”
    黑红二判的声音终于传进裴湘的耳畔。
    她侧首望去,就见两位判官各自手持着判官笔,皆一脸紧张警惕地瞪着她,仿佛她下一瞬就会变成屠戮人间的魔头。
    “无需紧张, 二位大人,我只是有些激动罢了。”
    裴湘展颜一笑,说话间翩然转身,从容而随意地尽数收拢了四周锋锐冷森的剑意,旋即又语气柔和地继续说道:
    “还未恭喜二位大人唤醒李娘娘之魂魄,至此一切重回正轨。如今, 我与二位大人的交易也算是达成了。”
    裴湘笑语嫣然, 比之前单纯作为剑灵时温婉和善了数倍。她款款走向两位判官,在身后重新变得明丽晴朗的湛蓝天空的映衬下,更是显得眉目如画,风姿绰约。
    面对这般美人的缓缓靠近, 黑红二判却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 眼中的警惕之色也更加浓郁。
    这两位地府官吏同时暗道, 倘若之前的红衣女子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的话,那此时的她不仅是冷硬凶煞的利器,还是掌握了利器的人。
    ——当人与兵器合二为一不分你我时,其危险程度绝非只是翻了一倍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黑衣判官和红衣判官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两人怎么也没料到,只是让这位查无来历的异数魂魄当了几年的李娘娘,又让她稍稍吃了些苦,竟然就使得对方有了如此大的改变。
    “同喜同喜。”红衣判官对着走近的裴湘客气一笑,一边暗自戒备一边寒暄道,“也恭喜道友修为更上一层楼。待我等忙完这‘狸猫换太子’一事,定然要请道友再去我阴阳宝殿做客。届时我等品茶论道,互相切磋,岂不是美事一桩?”
    闻言,裴湘含笑点头,也跟着说了些寒暄客气话。
    她倒是不太清楚黑红二判心中的震惊与疑惑,但她能察觉到两位判官如临大敌的紧张感。
    对此,裴湘不解地眨了眨眼,心道他们不是早就知晓她的实力深浅吗?纵然此时的自己在境界上有了小小突破,也不至于被如此慎重对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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