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不觉,竟连前头的许瑾何时停下的脚步,贺七娘都无从知晓。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是抱着那不小的包袱,闷头撞上了许瑾的后背。
    愣愣停下脚步,贺七娘不明就里地抬头,看向身前的许瑾。
    “怎么了?”
    “无事。”
    许瑾应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左后方退了半步,借以让刻意落在他身后的贺七娘走到身侧。
    做完这番动作,他这才将落在贺七娘莫名有些泛白脸庞上的视线挪开,扫视一圈周遭看似虎视眈眈的枭鸟,然后用司空见惯般的语气,言简意赅地同身侧之人解释道。
    “这里,原本一直是城中穷苦百姓埋葬亲人的地方。”
    “但是当战乱频发之时,这里便会成为战场上牺牲的,无法送归故土那些将士的埋骨地。”
    对上贺七娘在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眸子,许瑾突然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口的残忍。
    舌尖用力碾过尖利的犬齿,他稍显生硬地移开眼,将视线落在遥远的山影上,脊背一时都显出僵硬的困顿。
    过了一会儿,他才深吸口气,喉结艰难吞咽,而后索性将原本提在右手中的木盒换到左边,趁机再往左边挪了一小步,将二人在阳光下重叠了大半的影子拉开。
    “本来,这里就偶有用作祭拜的吃食落下......加之有时战事吃紧,无法......无法妥善掩埋,这些畜生,便从这其中,发现了栖身于此的好处......”
    说到最后,许瑾的声音含在喉咙里,听上去含糊不清的。
    贺七娘心下疑惑,便也讷讷地重复了一声。
    “好,好处?”
    “嗯......”
    分辨出许瑾语气掩盖下罕见的低沉,贺七娘脑海里飞速闪过那些怪鸟尖利的鸟喙和直勾勾的眼神,下意识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她甚至都不敢去细想,那所谓的好处,到底是指的什么。
    只是,观他作派,且家中人口众多,想来许家出事之前,也是庭州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会将本家的坟茔,安放在这样的地方呢?
    贺七娘自那包裹之后抬眼悄悄往身侧偷瞧,随后又飞快收回视线,不再言语。
    或许,是与那桩害得他家族覆灭的往事有关......
    感受到越来越明显的阴凉,只消一阵风声,都让贺七娘没来由地后背一凉。默默放弃原本想要同许瑾拉开距离的打算,贺七娘半垂着眼,一步步跟在他身边。
    此时行来,已见凹地之中,零星散步着一些已经朽败不堪的木碑,东倒西歪的,衬着其上荒草,若非还有少许隆起,还真难以让人觉察,这是一片埋骨之地。
    其间荒凉至极,贺七娘想起许瑾先前所说,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小声将自己的疑惑嘀咕了出来。
    “已近中元,这里为什么,连祭拜的香烛气味也没有......”
    隐隐已见他前几月为许氏族人所立的墓碑,许瑾正欲告诉贺七娘许瑜的坟茔所在,就听见她问话的声音,细若蚊蝇。
    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片被荒草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坟茔之间,好些木碑都已朽坏,断了半截,破败不堪地立在这片苍茫戈壁之间。
    莫说香烛,只怕再过上几年,就连其间曾有过坟茔的痕迹,都再难寻得。
    目光沉了下去,许瑾语调却是平缓。
    落在贺七娘耳中,却只觉此时此刻,他的声音仿若回到了那日在伊州城,他缓缓道出真实身份时一样,叫人悲喜难辨。
    “不管是百姓,还是军中将士,那些原本记得他们的人,总是难以逃脱下一场突发的战火。”
    “无论是亡故,还是不得不逃离,久而久之,便也没了能在中元节还能记挂他们的人,这一块,自也没了香烛。”
    二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踏过荒草,迈过掩在黄土之下的碎石,待终于停下时,贺七娘一眼便望见了其前密密麻麻的,排列齐整的一排排墓碑。
    不同于前面所见的朽败与荒凉,眼前这一排排墓碑,尽数是用了石材为底,上头凿刻出字迹,再用金色的墨细细描过。
    很新,是与先前所见格格不入的簇新......
    许瑾一声不吭地走到列在最前方,也最为高大的那座墓碑之前,放下手中提了一路的黑漆木盒,从里头缓缓取出香烛等物。
    挪动因一时扑面而来的肃穆,与难以言说的无声哀恸而停顿的双脚,贺七娘静静站到许瑾身后,细细看着上头用尖锥篆刻出来的字。
    许家军......庭州守军阵亡将士之墓......长丰六年......许彦武、许彦平、许琅......
    墓碑之上,以庭州守军阵亡将士之墓的大字为居中,其下,则刻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出了阵亡的时间,以及那数也数不清的,一众将士的名字。
    其前排着的,拥有许氏姓氏的那些,不用多想,贺七娘也隐隐猜到了身份,但她也只能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许瑾掏出火折子燃起香烛,然后背对着她抬了抬手,指向最东边,最靠近日出的那一段。
    “许瑜,还有阿姆,葬在了那边靠后一些的位置。因为前头的这些,都已经没法确认尸骨到底被葬在哪里了,所以当时将他们下葬之时,只得是找了处远些的,但还算干净的地方......”
    “之前,许家的人没法光明正大地修墓,也没法设碑。所以......对不住......”
    本能地用牙齿咬住上唇,贺七娘将嘴唇咬得死死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嘴唇咬出血一样。
    虽未明说,但这一刻,她也模模糊糊的,猜到了为何这一片的墓碑会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深深看一眼自方才起,就一直背对着她,眼下已经从木盒底部掏出小小几瓶酒,然后席地而坐的许瑾。
    贺七娘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重重捶了捶有些迈不开的腿,慢慢往他所指的方向寻去。
    那一处,需要经过这密密麻麻立着的墓群,绕过一丛荒树,才能走到。
    拖着沉重的步伐,她的目光难以控制地细细看过那一座座簇新的墓碑。
    一个个或是有着许氏姓氏的,一个个或是只有名、看上去像是家中仆从的,一个个,皆在长丰六年的那个冬日,失去了性命的,曾经鲜活的人......
    许是遭受了太大的冲击,以至于贺七娘真正看到那座同样簇新的,写着许瑜名讳的墓碑时,她竟没有同预想的那般,潸然泪下,或者靠在碑前,同阿瑜絮絮叨叨地说上许多诉苦的话。
    真的到了这里之后,她也不想同他倾诉自己的委屈,也不想缠着他,点点滴滴地诉说她积攒在心底的那些思念了。
    贺七娘只是安静地将包袱打开,将里头的衣物、鞋袜一件件拿出来,放在阿瑜的墓前,千言万语,化作令她扯起嘴角,笑弯了眼的一句。
    “阿瑜,你看!我的针线活,是不是比以前好多啦!”
    将放在最上头的,那件前日才彻底做好的青衫展开,贺七娘从衣后冒出头,冲墓碑眨眨眼睛。
    “阿瑜,你快看!这种针脚,是我同余阿姊新学的,既好看又结实。然后这个料子,嘿嘿,你猜不到吧,可贵了呢,布店掌柜说,就连东都的贵人,都爱用这种料子制衣呢。”
    “还有还有,还有这冬靴,你别看外头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哈哈,想不到吧?我在里头还缝了皮子!”
    “这种法子,还是我来了伊州之后,跟着隔壁家的婶子学的,穿上以后,保管你坐着写再久的字,都冷不着脚......”
    一样样展示着她为许瑜制备的衣物,贺七娘笑着笑着,就见着青色的衣衫上落了一滴水印。捏住袖子狠狠擦拭着,结果,却是接二连三,将好好的衣衫都给落成了“花衣”。
    视线越来越模糊,隔着重重水雾,贺七娘险些都要看不清许瑜的名字。
    弯下身子,她将那身青色的衣裳抵在心口。肩头不住耸动,她慢慢伸出右手小指,搭上许瑜墓碑的一角。
    就像当初,目送他离开洛水村,去往东都时一样。她用右手小指缠上阿瑜的,勾一勾,扯一扯,笑得眼若月牙。
    “阿瑜......”
    “阿瑜,七娘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哭唧唧o(╥﹏╥)o
    改了一点点~更架空一点点~~嘎嘎嘎嘎~~
    第58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你后来,又选择了什么◎
    回程路上, 檐下铜铃随路途颠簸而发出清脆的响声。马车之中,除去香炉里袅袅升起的,如云霞缥缈的凝神香, 俱是悄然无声。
    泪痕已干,双眼干涩得难受。浑身如同丢了魂魄般无力的贺七娘干脆侧身靠在车壁上, 闭眼作假寐状。
    此前, 她靠在阿瑜的墓前, 眼泪虽也会时不时跌落在散开的裙摆上,但面上她却是尽力维持着笑意,只语调轻快, 同他说着那些自分别之后,围绕她身边发生的趣事。
    偷桃的顽童、故意拦路却被毛驴溅了一身泥的泼皮、主顾们对酒水的赞不绝口与喜爱、在伊州遇到的余家三姊弟......
    贺七娘将头靠在墓碑上, 就如靠在阿瑜的肩头一般。一边看着窜起的火舌将那些耗费许久才制完的衣物焚烧殆尽, 一边柔声与他描述着她的生活。
    关于那些残存在记忆之中的委屈与痛苦,她却是只字未言。
    其实,在出发之前,她心中还是郁郁, 就像马上要见到家人的孩童一般, 只想赶紧同他诉说自己的委屈,得到家人的呵护与关切。
    但真等她终于见到阿瑜, 见到她的家人之后, 那一切的一切, 都如记忆中逐渐散去的山间薄雾一般, 变得也不那么重要了。
    她只需要知道, 阿瑜, 从始至终都还是阿瑜, 就好......
    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遍撒,霞光漫天。倦鸟飞转,四季白头的折罗漫山山脚之下,成群结队的牛羊缓缓回归栏圈。
    看似是在闭目养神,贺七娘的思绪,却也时而会回想起方才,见暮色四起之后,她恋恋不舍地自阿瑜墓前起身时,一转身便见着的,正站在那棵荒树另一边的许瑾。
    彼时,许瑾负手侧对着她,似是在眺望远处的山脊,一声不响,也不知他到底在那处站了多久。
    隔着阿瑜和祖母墓前袅袅升起的香烛烟火,隔着尚且模糊不清的泪眼朦胧,他的身形看上去似是一阵轻烟。
    渐起的晚风拍打着他的袍服,带得衣摆猎猎作响,尚且还未完全复原的削瘦身影,像是早晚都会折在戈壁大漠凛冽的风中一般。
    被那莫名窜出来的念头吓得心头猛跳,贺七娘用袖子飞快擦干眼角的泪,狠狠眨了眨双眼,直至能将许瑾的背影彻底看清之后,这才抬脚,走到他的身边。
    她知道,他是在等她。
    默默走到许瑾身后,他没问,她,亦没有问。
    就这般沉默着并肩而行,在绕过那颗荒树之时,鬼使神差的,贺七娘在许瑾先前所停留之处,侧身往阿瑜那处看了一眼。
    这,的确是个好位置。
    隔了不近的一段距离,既不会打扰她与阿瑜叙旧,又能一眼便发现她这边的异常。
    同阿瑜无声道一句再会,贺七娘收回视线,随前头的那道身影走出这片荒冢。
    直至上了马车,启程回城,二人皆是沉默着。
    哗啦哗啦,耳侧听到了倒水的声音。紧阖的眼帘下,贺七娘的睫毛蓦地动了动。
    不多时,手边隐约有一道热气正缓缓靠近,而一直沉默着的许瑾,亦是徐徐开口。
    “将就着敷一下,能好受些。”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莫名压抑的喑哑。
    脑袋里木木的,闷闷的。也懒得再去推辞、客套,睁眼,接过帕子道一声多谢,贺七娘仰头将帕子盖在眼上,整个人继续维持着她原本的动作。
    学着她的样子靠在车壁上,许瑾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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