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徐徐而行,前方领队见了日头隐有西沉的架势,便指挥着众人停下脚步。
    寻了块临水的平地安营扎寨,他们这一行二三十人各自搭好帐篷,安置好货物,开始着手准备起了晚间的饭食。
    这头,贺七娘才将属于自己的那一小顶帐篷支起。
    那双不过才七八岁上下的龙凤胎小孩儿已是噔噔噔跑来,小脑袋冒出来,用不大流畅的官话迭声唤着。
    “阿姊,阿姊,出来玩儿呀,我们去水边摸鱼吧~”
    “诶,来啦。”
    贺七娘将晚上休息用的毛皮褥子铺好,去帐外牵了她的毛驴后,就牵了小女娘,同这俩小家伙一块儿去了水边。
    潺潺溪水清可见底,横贯穿过看似与天相连的草甸,在夕阳下扬起鳞鳞金光荡漾。
    不过小腿深浅的溪水下,是灵活穿梭在卵石之间的小鱼结伴而行,看上去招人极了。
    龙凤胎里的阿兄率先脱了鞋袜,稍一试探了水温,便淌入溪水,自顾自玩了起来。
    而那与龙凤阿兄一般,生了双浅蜜色眸子,棕褐微泛黄还带了卷的头发的小女娘,却是缠在贺七娘身边,用肉乎乎的小手摘了几朵浅紫色的小花,嚷嚷着。
    “阿姊,阿姊,带花花~花花~”
    一面留意着溪里小郎君的动静,贺七娘一面偏下头,哄着手边的小女娘。
    “好呀~梨奴帮阿姊带花花吧,真是好看的花花哟~”
    哄着小女娘将手中的花插完,又见她兴冲冲淌水去了她阿兄身边,贺七娘这才站起身打量了一圈周遭环境,叮嘱了他们当心些后,自牵了驴子在上头一点的地方喂它喝水。
    等毛驴喝够水,贺七娘掏出鬃刷为它梳梳毛,细细打理着这一直陪着她的同伴。
    落日余晖之下,她身后的不远处,是商队架起篝火后的炊烟袅袅。
    间或,还穿插着胡商们用他们的语言所唱出的歌。
    眼前,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草甸与天际处的山峦起伏。
    摸摸身旁毛驴的耳朵放它去玩儿,贺七娘看一眼那俩弯腰凑头在一处捞着小鱼的小家伙,视线落在他们带卷的发梢一瞬,随即收回目光。
    手指绕着自己散在耳畔的发丝打圈,她探头看一眼水波中稍显模糊的倒影。
    一日行走下来,早晨梳好的发髻早已有些散乱。
    便如此刻,叫人轻易便能看出,贺七娘鬓角的发也是稍稍带卷的。
    甚至,在正午炽烈灿烂的阳光下,她的发顶,也会折出淡淡的棕褐色。
    更莫消说,贺七娘还有一双站定于阳光下,便会在眼瞳中泛出浅浅琥珀色的眼睛。
    虽说,比起眼前这双小孩儿的发色和瞳色,贺七娘的都要深上许多。
    但在这队高鼻深目胡商的眼中,用康氏的话来说,她的这副容貌,在凉州城内再是正常不过。
    只贺七娘也明白,康氏的话,还未完全说尽。
    因为嘲她是胡汉孽.种的话,在前世的东都,她不知听过了多少。
    见夜色逐步笼罩,贺七娘站起身,招呼两个孩子上岸,在岸边教他们用草茎逗弄小鱼。
    “七娘,你们在这里呢?赶紧回去,快要可以用饭了。”
    同样别扭且带了明显口音的官话在身后响起,贺七娘牵着这双小家伙应声回望,便见一身胡服男装打扮,身量高大丰腴的康氏正笑着走来。
    之前在彭城县中,李掌柜引她去见领队夫妇二人时,这位领队家的主家娘子康氏,就曾含蓄地问过她是不是有胡人血脉。
    贺七娘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胡人血脉。
    她的阿耶生得是一副很常见的中原汉人模样,若真有胡人血脉在身,那也只可能是她那早逝的阿娘带来的。
    贺七娘面对康氏的询问,也只得是浅笑着摇摇头,同其解释了一番她不知阿娘身份的事实。
    而宁可吃尽苦头也要带着孩子陪在郎君身边的康氏,闻言更是眼泪簌簌而下,心疼地揽着贺七娘直安慰。
    自此之后,不光小心翼翼,生怕在这上头上了贺七娘的自尊,更是在一日日相处中,俨然将她当成了亲姊妹一般照顾。
    贺七娘为自己和两个小孩儿拍拍身上沾到的草屑,一左一右牵着,同康氏并肩,一道返回营地。
    用着香喷喷的热饭热菜,又得了一桶可用来梳洗的热水,贺七娘浸湿帕子,不得不感叹于李掌柜当时的良苦用心。
    想当初,李掌柜之所以为她挑中这支商队牵线,就是因为看中了领队夫妇二人背后的身份。
    虽是胡商,但他们夫妇二人,皆是出身凉州盘亘多年的胡人大家族。主家娘子康氏,更是出身昭武九姓之一的家族。
    眼下他们所行走的这条商路,便归属于她身后的家族。
    也正是因此,他们这一路行来,莫说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便是在衣食住行上头,都比旁的小商队要强上不知多少。
    熄了油灯,想要将就在帐内擦一擦身子的贺七娘,在拿换洗衣物时,却是一眼又看到了那套被压在最底下的青色衣衫。
    那是,洛水村那晚,方砚清换下后忘记带走的衣衫。
    当晚,方砚清抱着小狗儿负气离开之后,贺七娘虽也想过要不要追上去解释,但到底这个时辰不大合适,只默默打了水,就着月色将他那套青衫洗净晾起。
    贺七娘原是打算,在午间她离开洛水村往县城去时,折到书塾将这身衣服还给方砚清。
    顺便,她也还是想问问,看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同她置气。
    从白日里的饭食,到夜间的幼犬,莫说她贺七娘还没眼瞎,便是她真的目盲,只怕也能察觉到方砚清在同她怄气。
    贺七娘想要问清楚,若是方砚清心疼小狗儿,不愿它跟着她一路奔波往伊州去的话,那她便正式将小狗儿托付给他先养着。
    等她寻了阿耶回来,再去接小家伙回家。
    结果,莫说归还衣裳,二人便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那日的私塾之中,没有方砚清清朗的诵读声,也没有熟悉的青衫人影。
    贺七娘牵着她的驴子,围着书塾找了一圈,都没能找到他。
    最后,还是遇到了准备偷溜回家的村中小孩儿,她这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方砚清竟是比她还要离开得早一些。
    “贺家阿姊,方夫子已经同里正请辞了。老夫子说,方夫子这趟回家,应是不会再回来了......”
    孩童稚嫩的嗓音悦耳,落在贺七娘耳中,却实在刮得她耳朵生疼。
    她也不知为何,听着那话,只是看着手中细细包好的衣物,就生出一种把它丢到村里的水塘里去的念头。
    转念一想,贺七娘却又觉得,方砚清应是在将要赴东都赶考之前,想要回家一趟,这才会离了洛水村。
    想到这处的贺七娘瞬时熄了念头,只将手中捧着的布包又仔细拍了拍灰,心道一声,说到底,前世她还是耽误、拖累了方砚清的。
    当时,想着家门已落锁,再折回去一趟实在耽误时间,丢在书塾又怕占了后头夫子的地方,贺七娘便默默将这身衣服,塞进了自己随身的包裹里。
    就这般带着它走了一路,竟是在这隔三差五的更换中,将它压到最下头来了。
    将衣物拿出,放到膝上。
    指尖无意识划过半旧衣衫的领,贺七娘在心底默默祝祷。
    希望今生的你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得一个锦绣前程,并得金玉良缘。
    第11章 011
    ◎到时给她点教训吧◎
    当沿途草木由苍郁之态逐渐变作萧疏,当随意卷过的风,裹挟着沙尘浇得人灰头土脸。
    贺七娘学着商队里其他人的模样,也用宽大的幂篱将头脸团团裹住,只露了一双眼睛。
    今日走来,他们一路未歇,就是为着能够赶在城门落锁之前,进到秦州城里。
    将出发时恨不得黏在身上的羊皮袄收好,贺七娘摸摸被日头晒得发烫的前额,怎么都想不明白。
    明是在日头下行走时还会生出薄汗的季节,怎么一待暮色降下,呼啸的风席卷而过,就会有一股子冷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浸透身上的衣物,拼了命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她从洛水村出发时,光顾着收拾轻便的行装,完全都没想着后头的路上还会有这样一茬等着。
    方才收好的羊皮袄子,还是康氏夜宿时见她冻得不舍离开篝火,特意匀给贺七娘的。
    当时,康氏谎称是自己穿得已经穿不下了旧袄,可贺七娘只消看一眼那干净齐整的袖口,又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全然是眼前萍水相逢之人,偷偷给予她的善意。
    毕竟,这几晚若没有这件羊皮袄抵御寒意,她不得冻得大病一场才怪。
    这般的善意,她贺七娘又该如何偿还一二呢?
    正是想着,前头牵着驮了梨奴兄妹俩骆驼的康氏,却是停下了步子。
    待贺七娘走到身边后,康氏才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操.着那口带了浓重口音的官话,笑得爽利。
    “我男人叫我向你说,等进了秦州城,到时候去邸店住几天。”
    “我们有些人手上的货也要在城里出了,你这几天可以在城里玩玩。陇右和你家,很不一样的。你别气会耽误几天。”
    贺七娘同骆驼上的小梨奴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咯咯直笑。
    心里却是想着,还好走了这许久,自己早已能理解康氏这口经常语序颠倒的官话。
    点了点头,贺七娘应承道。
    “一路看来,两地的确很不一样!”
    “不过,康娘子你也别担心我会觉着被耽误。”
    “先紧着你们的买卖忙。这都已进到陇右了,咱们好好休息几天,完全不打紧的。”
    “再说了,这几天我也正好到城里去添身厚衣物。照这一阵风一阵凉的架势,我如今这身行头,是肯定撑不到伊州去的。”
    闻言,康氏抬手拍了拍贺七娘的背,很是赞同。
    “对的,薄了。得换厚的,还得有风帽那些才行。”
    被康氏的手劲拍得身子往前一扑,贺七娘望着乐得不行的小梨奴兄妹俩,不好意思地笑。
    听得康氏念了几句今后一定得再多吃些肉,队伍里却是突然爆发出一阵短促欢呼。
    康氏踮脚望了一眼前头,将手朝前方一指,也笑得更是开怀了一些。
    “七娘子,你看。我们快到秦州城了。”
    忙上前几步,贺七娘在康氏身侧站定,同她一样踮起脚,朝前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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