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寡妇又是个贪心还蠢的,或许以为搭上了东家小舅子这艘船,以为万事大吉了,送来的豆腐别说是一早新鲜做的了,全是隔日卖不出去的,压根比不得馥娘每日送来都还温热着的新鲜豆腐。
    做菜的大师傅虽然在宴香楼有地位,但也不想明着得罪掌柜的小舅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这东家小舅子如此行事过不了多久也会被东家发现,他们自家亲戚的事,自家扯皮去就是了。
    果然才第一天,有老客点豆腐菜的时候,吃完就问赵掌柜的:“你家这是换了个大师傅?还是瞧不起我,叫未出师的学徒来给我炒菜了?”
    一连几个,赵掌柜的赔笑赔的脸都僵了。
    后头有个眼里完全容不得瑕疵的客人,菜上去尝了一口,立马吐出来,拍桌子喊赵掌柜的来。
    赵掌柜的上去亲自尝了那豆腐一口,眸色微变,立即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撤下了这盘豆腐,客人点的一桌席面都免费送了,瞧着客人脸色稍霁,应当是满意了,这才擦着汗出了雅间。
    一出雅间的门,他脸上笑容立刻没了,手里还端着那盘豆腐菜,大步就往后厨去。
    这根本不是自己的锅,大师傅怎么会背,他也不说是掌柜的你家小舅子搞的事,只说今天送上来的豆腐就是这样的。
    小半版还没切的豆腐扔到赵掌柜的眼前,这版豆腐都切了一半多了,也瞧不出豆腐中间有没有印馥娘家那个“宋”字了。
    馥娘家的豆腐做的好,坏豆子一律不要,洗涮的也干净,最后成品颜色自然也比别家豆腐偏亮许多,寡妇家的豆腐则反之。
    她家豆腐新鲜的都比不上馥娘做的豆腐,更不要说这一版隔日豆腐了。
    只不过眼前没有馥娘家的豆腐做对比,赵掌柜的就算看人眼睛再毒辣,也瞧不出一块豆腐昨日与今日有什么区别。
    后厨的大师傅也是宴香楼立足的根本之一,赵掌柜的也不敢多得罪他,收敛面上的火气,只道“今日先不卖豆腐菜了”暂且揭过了这一茬。
    可酒楼不卖豆腐菜,他们自家做活的人总要吃饭的。
    从前是炒的菜都是时令上量大且便宜的蔬菜,偶尔有几个客人吃剩下的荤菜就当加餐了,懒得炒菜的话,跑堂的还有做杂活的一般都是窝头加咸酱菜。
    可今日午饭、晚饭,端上来的全是豆腐,花样炒豆腐、炖豆腐,想从里面找出一盘不带豆腐的都难。
    不光下边的杂工,就连掌柜的都是一样,吃完饭,人都要变的和豆腐一样了。
    午餐也就算了,赵掌柜的只当今日不卖豆腐菜,大师傅怕剩下小半版豆腐浪费了,就全自家炒了吃了,可晚上也是豆腐,他家哪来的那么多剩豆腐!
    等赵掌柜的再次找到大师傅的时候,大师傅却混不吝道:“不光今日吃豆腐,明日也吃豆腐!”
    赵掌柜的那时是听着豆腐就反胃,馥娘家的豆腐本就好,经过大厨师的调味之后更是鲜香嫩滑,他往常一盘豆腐就能就一大碗饭,可今日这两顿也不知怎么了,闻着这豆腐味就有些吃不下饭。
    听到大师傅说明日也吃豆腐,他眉头立即皱了起来,自家人他也不上在外面的那抬脸见笑,怒不上脸的一套了,苦着脸问:“才一版豆腐,吃了今日也就罢了,还吃明日?宋家豆腐出问题,我明日定然是要问她的!”这意思就是明天不定馥娘家豆腐了。
    大师傅却只是抬抬眼,叫小徒弟从放食材的阴凉地窖中又端出一整版的豆腐。
    “可不是我老张为难掌柜的,早上送来的豆腐可是有整三版,咱今日可是连两版豆腐都没吃完!这要是浪费了,抛费的都是掌柜的您兜里的银子啊!”
    他家小徒弟还在旁边煞有其事点点头:“今日卖了大半版,咱自家吃了一版,厨房热,还不到下午那剩下小半版都发臭了,喂鸡鸡都不吃,掌柜的,你这买豆腐的银子都扔水里拉!”
    大师傅瞅小徒弟一眼,平日他若是这般说话,他定然是要捶这小子一顿,不过今日这话最后一句说到他心坎上,暂且放过这口无遮拦的臭小子。
    生意人最在乎的是钱,赵掌柜的确实被这后厨师徒俩的话噎到心口痛。
    “怎么会有三版。”他也是个能人,不会就此失去分寸,本来还想说去找馥娘问问今日这豆腐的事,可上前一步看清楚了小徒弟从食窖里搬出来的豆腐,立即怒道:“这不是宋家豆腐!”
    他家小舅子暗地里做的事这才不到一日就立即败落了,吃了一顿数落,寡妇家的豆腐别说再进宴香楼了,连小舅子自个都被赵掌柜的严令禁止再伸手到宴香楼的采买一事上。
    赵掌柜的原先心里还怪馥娘年纪小卖豆腐不诚信了,还想回去敲打敲打这算他小辈的小丫头,如今哪还有脸啊!
    回家唬着脸要妻子去给馥娘赔礼道歉,还备了一匹布庄掌柜的说小姑娘都喜欢的鲜亮布料作为歉礼。
    赵大娘子早就从她那颠倒黑白的弟弟哪里听说了这事了,见着丈夫这个脸色,还要给外人送一匹这么好的布料,这比剜了她的心还痛。
    阳奉阴违扣下这匹布料暂且不说,反正这姐弟俩没怪自己做事不地道,没怪寡妇卖的臭豆腐,也没怪骂他们的赵掌柜的,反倒是把馥娘给恨上了。
    所以今日大师傅叫小徒弟出来请馥娘去后厨,这小舅子就跳出来幸灾乐祸了,他那相好寡妇的卖的是臭豆腐,他以己度人,只当馥娘卖的也是臭豆腐。
    第5章 第五餐饭
    且说这赵掌柜的小舅子挨了赵掌柜的一顿呵斥,蔫蔫退下了,心里却还是不甘,趁着赵掌柜的几人不注意,偷偷跟在他们身后,想瞧瞧后厨那个眼睛长到头顶上去的烧菜的找豆腐宋有什么事。
    他心道后厨那个烧菜的如此不好相与,这豆腐宋在他手里肯定讨不了好去,虽然见不着这烧菜的吃瘪,见见这小小豆腐宋吃瘪也是好的。
    后厨,张大厨眉间川字不散,他面前的桌案上已经摆了两盘黄鳝了。
    这两盘黄鳝,不同于本地常吃的家烧黄鳝带着汤汁,都是油炸的,只不过一盘歪七扭八,另一盘则在盘子中漂亮地卷曲成一圈一圈,两盘都洒满了红红绿绿的干辣椒和葱花,颜色都十分漂亮。
    第一盘也罢,第二盘炸的宛若盘龙的黄鳝,张大厨瞅着还是笑不出声。
    刚才杂工往后厨送来豆腐,他知道馥娘来了,这才遣了小徒弟急匆匆出去给人叫住。
    等馥娘过来了,后头还带着一个赵掌柜的,张大厨又是对着没出息的小徒弟一瞪眼:怎么把掌柜的也带过来了!
    他这次研究新菜的事是瞒着赵掌柜的,所以小徒弟在对上赵掌柜的询问的时候,才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可来都来了,这回也没办法了,张大厨终究是在人家酒楼里做工,虽然有几分面子,也不能张口就赶酒楼东家走吧!
    他暗自黑了脸,此刻也只能默许赵掌柜在场。
    “宋小娘子你可算来了!”张大厨年纪五十往上,在这早婚早育的年代,当馥娘的祖父都绰绰有余,可他瞧见一个比他孙女还小了几岁的小丫头话语动作里竟然还存着几分尊敬。
    张大厨请自己来为了何事,馥娘瞧见他桌子上摆的那两盘黄鳝,大致已经清楚了。
    “快尝尝我这两盘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如何都做不出你说的那个味!”斜了一眼没眼见力的小徒弟,张大厨上前一步一个错身就把小徒弟从馥娘身旁挤了出去,他手一捞,已经抽了桌上一双干净筷子,殷勤递给馥娘,请她尝尝自己这两盘黄鳝。
    张大厨家传的厨艺,书香世家的小孩七岁握笔习字,他是七岁握刀学切菜,十二岁正式上大灶炒菜,在厨房已经待了四十余年,被人叫做大师傅也叫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来,除了自家传下来的食谱之外,他若是遇到有人卖方子,也会掏钱买下来。
    前几日他在集市上一家卖黄鳝的摊子前碰到馥娘,机缘巧合,便在她哪里买下了这道“盘龙黄鳝”。
    馥娘方子给他时,诀窍都说与他听了,不过他做出来的,与那日馥娘做出来的,怎么都不是一个味儿,明明是同一张方子,可馥娘做的,就是比他做的要好吃!
    馥娘才接过张大厨手递来的筷子,张大厨嘴上不停,又把自己这两盘黄鳝的做法仔仔细细和馥娘说了一遍。
    “我应该没有做错吧,调料都是按照你教我的顺序撒的!”张大厨没读过书,所以馥娘方子给他也是在他面前烧了一遍,再提点了他几句这道菜的诀窍。
    做厨子的,别的可能记不住,可烧菜的用量要是记不住的话,他就扔了菜刀,这辈子别当厨子了!
    “鳝鱼买回来以后有没有养几天?”馥娘两盘鳝鱼都尝了一遍。
    “养了!”张大厨迅速回答,眼睛转转,悄悄四周,才到神神秘秘道:“也照你说的在水盆了放了那东西!”他这是防着这厨房里的外人呢!
    外人——赵掌柜的。
    他并不稀罕好吗?!
    馥娘也瞧出张大厨的小心思,不过这是人家的饭碗,馥娘自然只会顺着他的心意,把那点小诀窍瞒下来。
    即使这个小诀窍不在卖的方子里。
    “宋小娘子,你在给我做一遍瞧瞧吧!”张大厨还是怕自己那日是不是哪里没有看清楚,央求馥娘当着他的面再做一遍这盘龙黄鳝。
    他心中以为这宋家豆腐的小娘子人美心善,定然不会拒绝他这个请求的,没想到下一刻就瞧着那张若凃了胭脂一般的嫣红小嘴一张一合,说出了让他表情一垮的字眼。
    “我就不做了。”
    张大厨:!!!
    瞧着比自家阿爹年纪还要大上不少的张大厨朝着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馥娘有些哭笑不得。
    她话还没说完呢。
    “大师傅你来做一遍,我瞧瞧哪里和我做的不一样。”
    张大厨宛若二八少女被情郎的话牵动着心弦起起伏伏,而馥娘的一言一语就是牵动他所有情绪的罪魁祸首,在她后一句话出来后,张大厨一张老脸立即如六月天般阴转晴了。
    他笑的眼睛旁的皱纹都挤的好似那秋日的菊花,明明是个厨房的大师傅,却殷勤地好似酒楼前头跑堂的小二。
    张大厨在前头引路,带着馥娘进了厨房,赵掌柜的前头看他那个生怕自己会偷了他做菜秘方的样子,识趣得没有跟上去,就站在外间。
    赵掌柜的:谁稀罕进去,这大热天的,厨房烟熏火燎,多热啊!
    张大厨的那小徒弟可没赵掌柜的这个人精识趣了,这小子出了名的没眼力见,不过他也没有坏心眼,只不过下意识想跟进去帮忙师父打下手。
    小徒弟人笨拙些,但也不至于连讨好师父都不知道。
    笨人也有笨人的生存方式呢!
    不过他一只脚还没踏入大厨的门槛,就被张大厨狠狠瞪了一眼。
    “在外面候着!”张大厨说。
    小徒弟挠挠后脑,不明白自己哪里又做错了,不过听他师父语气也不像十分生气,他憨笑一声就不在乎了。
    大厨房里忙活的人都被赶了出来,不过大家也理解,这年头什么方子不都死死握在手里,带进棺材也不会让毫无干系的人窥视到一丝一毫。
    像馥娘这般的,随随便便就卖了自己手里捏着的方子的人才是凤毛麟角。
    不过虽然张大厨的年纪当馥娘的爷爷辈都绰绰有余,但总归二人没有亲缘关系,为防止别人嚼口舌,坏了馥娘的名声,张大厨没关上大厨房的门,还特地叫了他的大孙女,来厨房里给他打下手。
    张大厨的大孙女名叫香姑,今年比馥娘还大两岁,就在酒楼后厨做切菜的活,大厨房里的人大多不是她的直系长辈就是她的叔伯长辈也没啥好避讳的。
    今年春天香姑被定给了张大厨的小徒弟,预备着明年酒楼生意淡季的时候就找个黄道吉日成亲。
    她都定了人家了,夫婿也在酒楼做活,所以她在宴香楼做活更加不用避讳什么了。
    而这也是小徒弟在张大厨跟前得宠的原因,不仅是关门弟子,还是孙女婿,人笨点,偶尔做错点小事,做师父的不包容,做爷爷的也能包容。
    新鲜剖了两条黄鳝,清水漂洗干净,放在案板上改刀。
    黄鳝是香姑料理的,后头改刀的工序就是张大厨自个来的了。
    不是不让香姑帮忙,只不过香姑手上刀工没有张大厨的厉害,甚至还比不上小徒弟的。
    她虽然生在厨师之家,但那个酒楼会要个女掌厨,所以香姑也只是比普通家庭的女孩懂的更多一些厨房的知识,刀工却只是平平。
    馥娘在一旁瞧他们料理的黄鳝,手法都没错,点了点头,张大厨暗自手上不停,眼睛余光却是暗自瞧着馥娘面上的表情,见她点头,心里才放松一些,继续往下作曲。
    怕自己有丁点和馥娘之前做的不一样,张大厨直接叫香姑把锅里炸过那两盘失败品的油舀走,清洗干净,生怕丁点异味都能影响了他接下来的成品味道。
    干干净净的锅里倒入新油,旺火烧热。
    张大厨也是老师傅了,炸物方子他也有不少,对这一步他还是有信心的。
    香姑在灶后头烧火,她是大孙女,是孙子辈里出生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男孩,从小也是被祖父带在身边长大的,给祖父不知道烧了多少年的火,祖孙俩在灶台之间的默契自是不必说。
    张大厨做第一盘的时候还有些没摸到诀窍,炸出来的黄鳝歪歪扭扭,没成漂亮卷曲的“盘龙状”。
    不过好歹进出厨房四十几年了,第二盘他就能炸出漂亮的“盘龙状”了,这是今日的第三盘,他自然不会失手。
    小鳝鱼捞出的时候一条条都卷曲地再漂亮不过了。
    他颇有些骄傲地往馥娘的方向瞧去,不过馥娘此时好似没注意到他眼里的那些小得意,正在低头尝他放在灶台一边的调料。
    张大厨稍稍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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