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惠如酒坊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天上几颗星子不甚明亮。
    三人下了马车,相继走进酒坊。
    铺面里燃着灯,光线昏暗,扑面而来是一股浓烈的酒糟的味道。
    姬瑶被熏的难受,搓了搓鼻尖,放眼打量起来。
    掌柜的是个年轻郎君,布衣加身,脊背微微佝偻,正垂首擦着一个酒坛。
    见有客人进来,他一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客官要什么?”
    沈林在前道:“鹧鸬烧酒。”
    掌柜闻言,面色一沉,即刻放下手里的活,眼神瞟过姬瑶和秦瑨,话音明显挟着机警:“这几位是……”
    沈林按照事先的说辞,客套介绍:“这位是我父亲,这位是我的婢子。”
    秦瑨随和的笑笑,抬手作揖:“叨扰了。”
    姬瑶则立在他身后,乖巧的福了福礼。
    能来惠如酒坊的非富即贵,大多生着一张睥睨众生的脸,说话趾高气昂,鲜少有这么客气的人。
    掌柜立时放下戒备,脸上堆满了笑。
    “客官随我来。”
    他带着三人来到后院,从仓房抱出一个酒坛,摆在圆中的石桌上。
    “您要的酒在这。”
    月色下,秦瑨提起酒坛掂了掂,里面沉甸甸的,约莫有一斤酒。
    沈林对此还半信半疑,试探问:“这酒,多少银两?”
    掌柜道:“六千两。”
    “六千两?”沈林满脸震惊:“之前不是说的五千两吗?”
    掌柜悻然笑笑,“临近春闱,这酒甚是短缺,六千就是六千,上面要求的,小的做不了主,客官要不要?”
    沈林迟疑了。
    “要。”秦瑨替他做了主,放下酒坛道:“银两就在马车上,我们出去取一下。”
    “好嘞客官!”
    掌柜满心雀跃,亲送他们出去。
    三人再次登上马车,聚头商议起来。
    沈林还沉浸这惊天的物价中,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睛,看向秦瑨:“秦大哥,他们竟然要六千两,之前还说五千两的,这不是要人命吗……”
    “马上就到春闱了,坐地起价也在意料之中,我早有准备。”秦瑨神情淡然,修长如竹的手叩了叩一旁堆叠的木匣:“这是七千两,你全都拿着去,六千两买关节,剩下的,全部给那掌柜。”
    “啊?”姬瑶一听,不禁乜向秦瑨,“一条小鱼而已,给他这么多干嘛?你钱多闲的呀?”
    沈林亦赞同她的说法,支吾道:“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万一这事弄不成,还要赔这么多钱进去,秦大哥营生不易……”
    秦瑨恨铁不成钢的瞥了两人一眼,“你们不要打退堂鼓,大鱼有见识,不会随便上你的钩,小鱼就得使劲喂,吃了你的饵,到时候官府就有理由捉拿他。”
    姬瑶和沈林对视一眼,心觉有几分道理。
    在秦瑨的催促下,沈林和他搬着七千两银子再次走进酒坊,没一会就把那坛酒拿出来了。
    马车悠悠离开酒坊,路上秦瑨把酒倒了,在里面摸出一个油纸袋。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纸,行书记录了三行字。
    一列,十六,吾。
    九列,八,青。
    十二列,十,顺。
    姬瑶和沈林凑着脑袋默默读了一遍,怔道:“这是……暗语?”
    秦瑨神情肃穆,嗯了一声,“按照上面提示,在对应位置写下对应的字,考官阅卷的时候应该会一一察阅,符合的便会中榜。”
    姬瑶冷哼:“这帮人,投机取巧倒是精明。”
    沈林激动道:“咱们拿到关节了,是不是可以去告官了?”
    “还不到时候。”秦瑨晃了晃手中的纸,“眼下春闱还没开始,这张纸的作用还没显现,等同于废纸一张,你拿着去告官,怎么可能会赢?买卖关节的大多都是勛贵之家,没有证据的稽查,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压下去。”
    沉澈的嗓音遽然磨灭了沈林的雄心斗志,他叹口气,不知所措道:“秦大哥,往后怎么办?”
    “还有五天就到春闱了,到时候你把卷案做的极差,按照关节上的指使一个个标注清楚,随后等结果就是,若真能中榜,这关节的作用便做实了,以后举证便简单了。”秦瑨顿了顿,黑沉的眼眸落在沈林脸上,有几分意味深长:“不过这里面有赌的成分,若因你卷案极差,或者其他的疏忽导致你无法中榜,计策失效,你能否承担这个后果?还有,愿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车轮碾压过青石地,马车摇摇晃晃,沈林的思绪亦跟着来回游走。
    他出身微寒,家乡穷苦,没有任何依靠。如今来到长安,方才知道这世间竟是如此繁华热闹,生觉自己更加渺小。
    参加科举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若是拿着它去赌,自是对不起多年的寒窗苦读。
    若是不去赌……
    那些和他一样的莘莘学子,岂不是永远都要埋没在达官显贵之下?
    若是不当这个出头鸟,助纣为虐,那天下寒门皆会被排除在权势之外,江山社稷,黎敏苍生,如何再精进一步?
    黑暗之下,罪恶会不停生长,直到腐蚀万千根基。
    哪怕身为蝼蚁,也要与天搏上一搏!
    如是想着,沈林义愤填膺道:“我愿意赌一赌!大不了明年再来一次!”
    姬瑶本以为这个乡巴佬会临阵脱逃,谁知却这么爽快的答应了。
    遥想去年,沈林一介书生,第一个站出来跟着秦瑨上山剿匪,如今又甘愿牺牲自我,成全大义,的确是有点胆魄在身上。
    姬瑶黛眉一挑,难得流露出几分赞赏之色,“沈林,你放心,事成之后官府不会追究你买卖关节的责任,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啊?”
    沈林心生纳罕,不明白一个柔弱的小娘子怎么会说出如此狂妄的话。
    她能保证官府不追究他的责任?
    沈林眨眨眼,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她,笑道:“多谢小娘子!”
    当今陛下都是女郎,在长安,他不能轻视任何人。
    “既然沈林没意见,那就这么决定了。”秦瑨敲板定音,撕下胡须,“明日沈林再去一趟酒坊,以答谢为名,约掌柜到盈春楼吃酒,证据这东西,我们拿的越多越好。”
    *
    第二天,沈林早早就去拜访了惠如酒坊的掌柜。
    掌柜头前刚拿了一千两银子,偷摸摸掖下,到现在还兴奋的难以自持。
    甫一见沈林进来,掌柜便热情的拉他坐下,为他斟满一杯酒:“沈公子,这是我们店最好的烧春酒,一共没几坛,你快尝一尝!”
    “多谢掌柜了。”沈林面露难色,“可惜白日还要读书,用不了酒。”
    “哎呀,读什么呀!你有了我们店的鹧鹄老酒,闭着眼写都能中!”
    “也是。”沈林笑笑,“我与掌柜倒是随缘,越看越亲切,不如今晚带着烧春酒,随我到盈春楼小聚,我做东。”
    盈春楼可是长安有名的酒楼,掌柜尚还没去过,再加上这小公子出手阔绰,当下就动了结交的心思:“这……这显好吗?”
    “怎么不好,能与哥哥认识,便是千金难买的福气。”沈林站起来,恭恭敬敬的作了揖:“戌时两刻,哥哥这边应该打烊了,我在盈春楼等候哥哥。”
    沈林一口一个哥哥,喊的掌柜心花怒放,忙不迭点头:“好,好!”
    *
    一晃到了傍晚,秦瑨和姬瑶率先来到盈春楼。
    宴请掌柜的包厢搬进来一个硕大的黄花梨木衣柜,就贴在外间西墙上。
    姬瑶上前打量一眼,踅身看向秦瑨,黛眉之下是一双水盈盈的杏眼,充满了好奇:“瑨郎,你摆这个干什么?”
    秦瑨坐在圆案前,身穿鸦青色窄袖劲装,英俊利落。
    他仰头喝了盅茶,慢条斯理道:“一会我会躲在里面,听听那掌柜说些什么。”
    “啊?”姬瑶仰起小脸,再次比量起衣柜:“这柜子能装下你吗?”
    秦瑨瞟了一眼,“马马虎虎。”
    就在这时,沈三推门而入,躬身道:“人马上就到了,我带贵人出去吧?”
    “嗯。”秦瑨点点头,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对姬瑶说道:“你快跟沈三到隔壁去吧。”
    姬瑶撅起朱唇,慵懒的晃着湘妃色裙摆,漆黑的眼珠看看沈三,又看看秦瑨,娇声道:“我也想留在这。”
    秦瑨一听,立时蹙起眉头:“你留在这干什么?你又不能伺候人吃喝。”
    “我不,我就要留在这。”姬瑶掀眸看他,故意说道:“好玩。”
    好玩什么?
    真是越急越添乱!
    秦瑨忍不住训斥姬瑶:“别胡闹了!赶紧跟沈三离开!”
    他当着手下的面疾言厉色,姬瑶立时委屈起来,正要怼秦瑨几句,忽听楼下小二喊道:“如月厅,贵客两位——”
    人已经来了。
    秦瑨心一急,上手就要抓姬瑶,谁知却被她躲过。
    姬瑶在他的注视下,提着裙子钻进衣柜,贴着壁板坐下,抱住了自己的双膝,秀丽的小脸满是倔强。
    眼见这架势,妥妥是跟他杠上了。
    秦瑨狠哧一声,挥手示意沈三出去,自个儿也钻进衣柜,迅速阖上柜门。
    没多久,沈林就带着惠如酒坊的掌柜进来了。
    “哥哥请坐。”
    沈林很贴心的替掌柜拉好圆凳,引得掌柜一阵熨帖。
    佳肴美酒,掌柜很是开心,一巡巡走下去,人开始话多起来:“沈公子,你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干我们这一行,见的达官显贵多了,他们各个狗眼看人低,觉得自己跟神仙一样,鲜少有你这么随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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