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耷抡起拳心,拳眼朝下,硬实地抵在案前:“可?不是么,上一回我们就去了冀州最靠南的一处县衙,名曰碧水县,那个县衙和他的书记,行事磨磨唧唧,跟个滑头油柑似的,若不是我当场赏了他的赑屃盆栽几个拳头,他铁定会继续再?油腔滑调了,拿我们轻易糊弄。”
    温廷安失笑道:“魏兄赏了这个碧水县衙几个拳头后,他反应如何??”
    苏子衿摊手失笑,道:“还能怎么着,自然?变得憨居了,老老实实地将?粮税递呈上来。”
    一时间,温廷安陷入了短瞬的沉思之中。
    平心而?论,她不是一个擅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人,为官快一年了,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事况,她绝对不会轻易诉诸武力?,拳头里出政权也?不契合她的价值观念。
    但魏耷和苏子衿是她知根知底的同?窗,数年的情谊摆放在此间,他们不可?能会在这种重大事体上诓瞒她。
    这冀州下属管辖的六个县衙,可?能真?的是如唐朝藩镇割据那般,各自为政,极难整治,油滑得不行,真?的要诉诸武力?,才能将?他们治理得服服帖帖。
    温廷安问?温廷舜,道:“你在漠北行伍之时,漠北下面可?有县衙,同?地方官打过交道么?”
    温廷舜敛了敛眸心,“漠北民情与中原的有些不同?,它居于大邺疆域的边陲,下面亦有一些县衙,但这些县衙的县令大多行伍出身,行军过、出征过,他们信服苏清秋苏将?军,畴昔苏将?军若有诏,他们召必归。”
    温廷安听罢,觉得有理:“苏大将?军威严赫赫,得天下民心,若是下面胆敢有人不听,那定然?是不大可?能的。”
    周廉一条胳膊搭在桌案的边缘,随声?道:“若不听,将?军肯定将?那人头拧下来,当杌凳坐。”
    温廷舜左手指腹摩挲着右手指腹,正色道:“苏将?军真?的这么做过。”
    众人:“……”一时间冷汗潸潸。
    温廷舜解释了一句:“畴昔先帝在时,一回金军犯禁,苏大将?军率十万大军打仗,下面有一处县衙,县令畏战,弃城而?逃,苏大将?军闻获此讯,怒不可?遏,一匹红鬃单骑千里追剿叛徒——”
    他修直的指尖,在堪舆图上漠河的位置点了一点,“就是在此处,县令逃至漠河左岸,意欲投奔金军,尚未来得及渡河,便被苏将?军缉获,苏将?军没有给那人一句辩解的机会,当场便是将?那人的天灵盖卸了下来。”
    虽然?不曾亲耳听过,但众人对这素未谋面的苏大将?军肃然?起敬。
    然?而?,冀州府邸的知州,不一定会有苏大将?军这般的铁腕与魄力?。
    也?勿怪管不住下面的地方官。
    不过,温廷安深觉目下尚不是一个适宜同?各地县衙打交道的时机,她道:“魏兄、苏兄,你们先带我们去一趟冀州府罢,去通禀一声?,大理寺要见一下冀州知府。”
    第229章
    冀州府的知州姓李, 讳曰琰,闻着大理寺与宣武军抵达州府的风声,行将为他们设宴摆席, 摆席的地点设在冀州城以南之地?, 最大的一座茶楼。温廷安原本预备婉拒的, 她不是一个热衷于饭席上应酬的人,整个人亦是不擅于此,打算甫一见着李琰,便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谈公?事的。但不知是不是地?方官, 皆有这么一个热忱好客的通病,每次从?京城遣驻而来的朝廷命官,他们必定得好生招待一番。
    温廷安想起此前去岭南, 见着广府知府丰忠全, 他亦是延请大理寺去夕食庵,纵享广府早茶。这一回, 这冀州府的李琰亦是如此,延请他们去御香茶楼, 这亦是正好对契了那一句贯穿古今的俗例,酒肉穿肠过,公?事好商榷。
    温廷安一行人风尘仆仆,目下抵了这一座茶楼, 茶楼外处设了一道磅礴且气派的彩楼欢门。
    欢门之上, 珠帘楹柱,闳门宽敞,彩幡飘摇, 隔着不远的距离,能够隐约闻见丝竹弦乐之声, 以及评弹说书?的朗朗之声,虽未能窥见此中景致,但里间的氛围,必定是喧嚣且热闹的。
    欢门之下,不少迎客的小鬟正在招徕新客,当下见着温廷安一行人,其中一人穿着凤仙花裙裳的,热络地?迎了上前:“官爷仔细足下路,是喝茶听?书?,还是寓店长住?”
    温廷安言简意赅地?道明来意,那小鬟一听?他们是李琰的客人,旋即恭谨行礼,延请他们一径地?往入里间。
    那小鬟估摸着是对魏耷与苏子衿有深刻的印象,晓得两人乃属李琰身?边的心腹,引路之时,处处睇眼朝他们望过去,那眼神虽谈不上眸若秋波,但至少是含情的,说话时,亦是常看着两人说。
    周、杨、吕三人很快瞅了一丝端倪,品出一丝况味,忍不住揶揄道:“魏兄与苏兄,不论是在偌大的冀州城,还是在冀州县衙,都好生受欢迎。”
    魏耷与苏子衿:“……”
    比及那小鬟再望过来之时,两人俱是默契地?浅浅咳嗽一声,苏子衿道:“这茶楼的氛围好,魏兄若是休沐,不妨带令夫人来小酌怡情一遭。”
    魏耷道:“苏夫人不是月前添了一女么,到时候摆百日宴,可以考虑在这御香茶楼摆一遭。”
    凝神谛听?两人对话的小鬟:“……”面容上的色泽,肉眼可见地?褪淡了下去,面庞一时之间苍白如?纸,空气之中,好像是响起了隐形的碎裂之声。
    此后,这小鬟再没有朝两人暗渡秋波。
    这厢,温廷安方才在外边细致地?观察了一番冀州城内外的情状,发觉这冀州城内,流动摊贩有不少,但基本没有寻衅滋事,或是聚众闹事之人。
    温廷舜亦是留意到了,没有对比便是没有伤害,这冀州城的治安,比下面县衙好太多了。
    温廷安便是问?那小鬟:“这内城并未设有巡检司或是皇城司,城中治理亦是较为疏松,茶楼就不怕有地?头蛇前来寻衅么?”
    小鬟颇为恭谨地?道:“官爷容禀,冀州城府不比其他地?方,此处好歹是冀州知府老爷的地?界,任凭地?方势力想怎么着,那些地?头蛇也?是得敬让几分薄面的。”
    温廷安眸底掠过了一丝兴味,当下又听?那小鬟道:“先且不论那知府老爷如?何,咱们御香茶楼的老板娘,先前出身?于世家大族,颇有手腕与气魄,同冀州诸多将门贵族与富贾显贵交情深笃,老板娘有此些贵胄相互照应,地?方上的那些旁门左道,自然不敢妄自造次。”
    小鬟思及了什?么,又挺了挺胸,言语之间尽是自豪,道:“不光是老板娘,还有这茶楼里一说书?的娘子,嘴巴委实厉害着呢,擅讲各种志怪小说,什?么演义什?么传什?么记什?么史,没什?么是她不能讲的,每日不少贵胄常在此处听?她说书?评弹,听?得如?醉如?痴的,讲完了,皆是不肯挪窝。假定有人来寻衅闹事的话,只消那娘子叉腰往那槛门一搁,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不消诉诸武力,便能将那寻衅之人,叱骂得个狗血淋首。”
    众人一听?,倒是对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并及那说书?娘子,愈发好奇得紧了,甚或是稀奇。
    来冀州这般久了,他们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个地?方何时竟是出现了这般厉害的人物。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了一侧唇角,莞尔道:“照你这般说来,这御香茶楼的楼主,并及那说书?的娘子,一个一个皆是比那冀州知府老爷还要厉害的人物?”
    这话说来敏.感,小鬟不便说甚么,只是温谨地?笑了一笑,到时候官爷们可就知晓了。
    方离彩楼欢门,众人陆续行入楼门,沿着曲折的主廊徐缓地?行近过去,一楼是个露天的满座,堂倌与茶博士如?鱼得水般,利落地?往来其间,气氛端的人声鼎沸,小鬟将众人往二楼引去,二楼的氛围相对岑寂一些,窗格故意髹漆髹得老旧,座与座之间辟留出不小的空隙,中间有一围纱帘垂落,取得是一个小隐隐于市的意境。
    冀州知府李琰,便是此处静候众人,见着他们来,遂起身?拱手迎候。
    温廷安一行人逐一还礼。
    李琰见着大理寺身?后还跟着两位眼熟的,不由?纳罕地?道:“小魏小苏,你们怎的同温少卿一同来了?”
    温廷安主动解释道:“我?们旧时有同窗之谊,本是旧识,今次在外办差,刚巧在碧水县外遇着了,解决了一桩摊贩寻衅案,便是一同回了来。”
    李琰点了点首,道:“原来如?此。”听?及『摊贩寻衅案』,他的容色覆落下了一瞬霾意,但很快消弭殆尽。
    李琰延请众人在茶宴上落座。在冀州,是没有早茶午茶晚茶一说的,所?谓的饮茶,真的只是如?纸面上所?说,纯粹喝茶,迩后享硬食。
    茶是当地?特产的新山毛尖,用海碗盛装,温廷安看着有些像是岭南客家的擂茶,汤碗之中佐料甚多,初味是煞人的甘涩,尾调是绵长的回甘。
    至于硬食,温廷安看着食案近前的满江红,不论膳色种种,俱是淋落了一层腥重的油泼辣子,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了一种稠郁的辣香。
    温廷安浅浅嗅之,颇觉胃囊有些不适,她到底是不擅吃辣的,一听?到辣,便是生理性有些腻味。
    但面对热情好客的冀州知府,温廷安是盛情难却,艰涩地?咽下了一口干沫,执著轻抿了一口,齿腔之中,瞬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呛辣攫住,继而这种辣意,以大开大阖之势,灌满了鼻腔,最终直直扑入了胃腑之中。
    温廷安下意识捂住口鼻,眼角蓦然逼出了一丝濡湿的泪渍。
    甫一抬眼,李琰尚在兴致勃勃地?候着自己。
    温廷安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些食不下。
    这个时候,温廷舜捻起了一双公?用筷箸,一晌执了一双筷箸,一晌将一些未被腥油辣子所?蘸染的菜色,悉心夹入温廷安的碗盏之中。
    温廷舜低语:“食这些。”
    温廷安耳根蓦地?有些滚热。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自己穿回了大理寺官服,是少年的装束,
    但在明面上她不好意思露出小女儿?家的样态,只是淡淡地?轻咳了一声,泰然地?言谢。
    温廷安本来打算浅啜一小口茶,然后就能够同李琰聊起公?务的,哪承想,李琰道:“既是来到了冀州,那必然是非要赏评弹与听?书?不可的了,而这御香茶楼,尤其是以说书?见长——”
    李琰望向了众人,道:“今晌正好说书?的那个娘子,兴致正正好,愿意给咱们说了上一回书?。”
    这是赶上了热场了么?
    温廷安敛了一敛眸心,与温廷舜相视了一瞬。
    周、吕、杨三人亦是露出了一副纳罕之色,他们听?闻过说书?,但不曾真正亲历过。
    说书?所?在的台子,搭在了二楼靠北面南的地?方,三两小鬟,齐齐张挂了一张半透明的丝质垂帘,这是行将开席的征兆。
    那评桌之上,搁放了一柄折扇、一块抚尺,但一直不曾见到那说书?的娘子。
    周廉好奇地?问?道:“此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来历?”
    杨淳问?道:“既是要说书?,那说书?的名目是什?么?”
    面对众疑,李琰淡声笑了一笑:“很快你们就会知晓了。”
    众人果真没有等一会儿?,稍息的功夫,便是听?到那垂坠纱帘之后,蓦地?响起一道优越清脆的女声。
    细细听?那弹词,原来说的是儿?女英雄传。
    温廷安听?着听?着,不知为何,竟是感到这说书?的女子的腔调以及口音,是没来由?的熟稔,她听?着便是倍觉耳熟。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茶宴之上听?众盈门,氛围委实是和谐极了。
    一直至说书?娘子,绵延婉转地?道了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悬挂在粱椽上的纱帐,便是适时教?小鬟拆卸松散了下来。
    一片全场叫好声当中,那说书?的娘子,便是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怔愣住了。
    这说书?的娘子,不是旁的,正是畴昔崇国公?府的姨娘刘氏!
    第230章
    刘氏是畴昔崇国公府的大姨娘, 温廷安不曾想过,自己竟是会在今时?今刻见着她。
    在温廷安的?印象之中,刘氏确乎是能说会道的一个女子, 秉性亦是泼辣分明, 不过, 按她善妒的?性情,时?常将长房闹得颇不安宁。简言之,温廷安觉得?刘氏是有些城府的?,机心还不轻, 是以?,她对刘氏并未留有多好的?印象,但在今时?今刻, 竟是能见着她在茶楼之中评弹说书, 并且听客盈门,招徕云众, 这委实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之外。
    不单是温廷安一个人,觉察到那说书娘子是刘氏, 温廷舜亦是切身注意到了,他眸子蓦地深了一深,对那冀州知府李琰道:“李知府,能否将?那说书娘子通禀一声, 引为大理寺一见?”
    李琰未料到, 一场听书评弹下来,大理寺就要去见那个说书娘子了,当下有些纳罕。
    许是误解了什么意思, 李琰道:“甭看这娘子相容年?青,她已然是很早嫁作她人妇的?, 还有了十余岁的?女丁——”话及此处,李琰道:“这个女丁,同少卿和少将?一样,姓温,这温姓,一听便是个高门显贵之姓。下官此前听过一些风声,说这刘氏乃是京城一位公府的?大姨娘,是很有来处的?……”
    温廷安道:“李知府所?述的?十余岁的?女丁,姓温,讳曰画眉?”
    李琰方才并未言及刘氏长女的?讳字,但听温廷安能全须全尾的?道出,一时?颇有些诧异,搁放下了茶盏,惊憾地道:“少卿爷怎的?会知晓?”
    近旁众人不由觉得?这个冀州知府有些眼拙,甚或是不会审时?度势,温廷舜淡声解释道:“少卿出身于?崇国公府长房,乃系崇国公嫡出,而这位刘氏,正好是崇国公的?姨娘。”
    经他这般一提点,李琰幡然醒悟,登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
    他一拍自己的?脑袋:“那下官方才所?言,可是真够糊涂的?,看我?尽想些什么去?了!既然这说书评弹的?姨娘,乃是温少卿的?亲眷,那自当是要引见一番的?了。”
    言讫,一不做二不休,便是嘱告一位的?长随前去?通禀。
    少时?,那位刘氏便是款款行前来了,起初,她并未看到大理寺以?及宣武军的?将?领,一直低眉顺眼地俯瞰地上。毕竟,方才那位长随仅是同她说,是冀州府的?知府老爷要见她。
    李琰乃系是这个茶楼的?常客,刘氏到底是有些印象的?,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以?为李琰要额外听一场说书评弹,正准备酝酿——
    哪承想,李琰却?道:“刘氏,今番不是下官要见你,是从京城来的?钦差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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