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时间?之内,两位叔叔面上俱是露出?憨居之色,委实有些难以接受温廷安是女娇娥。
    饶是想要?质问与犯难,也顾忌着她的女郎身份,也一时有些心软。
    这?时候,温廷安看到了温青松的背影,年逾古稀的老者,背脊明显地佝偻起来,端穆地坐在簟竹编就的藤椅之上。
    温廷安深刻地记得,在畴昔的时光里,温青松最常安坐的是太?师椅,紫檀木质地,但目下,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看着老人?家坐在一只?形陋的藤椅上,他的近前端放着一座鸟笼,笼中豢养着一只?鹩哥,黑猫红喙,笼门大剌剌地敞开,鹩哥却未飞走,乖驯地单脚撑在一截圆木之上,看着两位新客来,旋即亢奋地拍翅,使?劲地用广州白道:“大小姐、二少爷,食咗未呀?”
    温廷安与温廷舜一听,都有些怔住,不是鹩哥那?成了精的人?话,而是它所叙话的内容。
    居然是喊唤她大小姐了。
    鹩哥不可能突然叫她大小姐,除非是有人?刻意教?它这?样说话。
    这?一只?鹩哥是温青松的豢养之物。
    那?岂不意味着……
    温廷安行前一步,深呼吸了一口气,克制住心中涌动的思潮,温沉地道:“祖父。”
    温青松逆光而坐,日色剥离了他的实质,只?余下沧桑的一片轮廓剪影,因于此,他连面容上的情绪亦是淡泊的。
    老人?一声冷嗤:“亏你?还认得我这?个祖父。”
    温青松的嗓音沉疴而枯哑,俨似久未言说的人?,此刻兀突突地开了口,嗓声历经岁月的熏烤与磨蚀,显得苍朽而冷槁,与畴昔的硬朗。矍铄,全然是不一样的景致。
    这?一瞬,温廷安想到了一个残忍的词:『宝刀已?朽』。
    温青松拄着一截竹笻,蹒跚地自藤椅之间?立起来,这?个起身的动作,极为艰难、吃力,温廷安行近前去,欲要?搀扶老人?的胳膊,却听到一声肃穆的峻拒:“我能立,我能走。”
    温廷安的手腕被对方打开了,被打开的同时,她感受到温青松的身躯僵硬了好一会儿。
    也是这?一刻,她真正意义上看清了温青松的面容。
    这?一张被岁月彻底磨蚀了的苍颜,皓首庬眉,鬓间?添满风霜,更要?紧地是,她发现温青松的视线,竟是游移而飘渺,目色含糊且污浊,那?一对眸瞳之中,并无固定的焦距,她凝见一层极薄的浅翳,俨若柳絮,虚虚地掩在眸瞳上方。
    她看着温青松,温青松却是用右耳面向她,目色望着虚空的方向。
    温廷安心底陡沉,这?一刻,被一种破碎沉重?的思绪攫住。
    老太?爷,是不能视物了吗?
    她望向静伫在近旁的温廷凉,温廷凉沉默地摇了摇首,似是囿于老人?的自尊心,并未解释一词。
    也是这?个时候,似乎能觉知到气氛的微妙,以及盘亘于两人?之间?的无声对话,温青松突然重?重?咳嗽数声,淡沉地道:“别问了,我不妨告知你?罢。”
    “初来广州府以前,我的双目就开始有些翳影了,不过一直没不以为意,亦不欲寻医治疾,慢慢地,就变作这?般了。双目损毁,不能视物,其实也不碍事。”
    温青松的口吻,端的是云淡风轻,叙述一己病情之时,仿佛是说一桩与己无关的家常,那?神情之中,情绪淡到毫无起伏,空荡荡得像是一望无垠的旷野,并无愠愤与怨怼,横竖是没有任何内容的。
    老人?从坐到立,这?一幕,推进得极缓,将一切时阴驱逐在了主屋之外。
    漫长的沉顿后,温青松苍老生斑的双手,交叠横放于竹笻的顶端,在青年人?面前巍峨地站定。
    他不再?询问他们取得了何种功名利禄,人?历经了流亡与颠沛,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嬗变,对于一些浮名般的身外之物,看淡了许多。
    但骨子里,到底也有一份隐秘的祈盼在。
    他一心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如今,温廷安成了大理寺少卿,稳坐大理寺的第二把交椅,而温廷舜成了宣武军少将,继承了镇远将军苏清秋的衣钵。
    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孙辈确乎是比父辈更有一番远大的前程,也算是给温家长了脸。
    因于此,算是双喜临门的事态了,那?么?,温青松知晓温廷安是个女儿家的身份,本身燥郁生愠的思绪,也渐渐变得缓和。
    温廷安受帝王之重?托,携大理寺的官差,专门下岭南来查勘借粮的案情,还差点丧了命。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虽看不清这?位嫡长孙女的面容和伤情,但能觉得她在官场的磨砺和锤炼之中,自身的品性和质地,正逐渐变得柔韧、沉定、宁谧,临危不惧,从容大气。
    这?份气度,温青松是弥足欣慰的,这?就是温家儿女的傲骨,百折不挠,百炼成钢。
    祖辈和父辈,其实都老了,大邺的未来,将会是这?群少年郎的天下。
    温青松累积了近大半年的霾意,终于适当地驱逐了些许,迎来了一缕曙色。
    他可能感到喉头又开始发痒,掩唇隐抑地咳嗽了几声,尔后捋平呼吸,淡声问:“你?们协同来寻我,所谓何事?”
    那?一只?鹩哥,大概也瞅清温廷安与温廷舜的不大对劲,兴奋地扑扇一下,从笼中震翮高飞而出?,落在老人?硬韧的左肩膊上,用鸡贼的话辞问道:“你?们系唔系在谈朋友?”
    一句鸟语,即刻掀起千仞风浪。
    温廷凉匪夷所思地盯着这?只?鹩哥,又看向了长姊和二哥,更确切而言,是看向两人?相牵的手。
    起初,那?一番混沌的、不甚明朗的思绪,一霎地豁然明亮。
    原来,长姊和二哥,是在谈朋友?
    温廷凉蓦觉自己的洞察力,居然连一只?鹩哥都胜不过。
    晌久,温廷凉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慢着,什么?,谈朋友?!
    ……可,可是,长姊和二哥,不是有亲缘关系么?,怎么?能够处在一起呢?
    温善豫与温善鲁亦是面面相觑,面靥上一片难掩的惊觉之色。其实,早在半年以前,孩子们在为科举备考时,他们或多或少是能觉察出?一丝端倪的,但转念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毕竟,温廷安与温廷舜的关系,素来谈不上敦睦,是以,这?俩人?怎的可能会对彼此,生出?一丝逾越伦理纲常的情愫呢?
    这?不就是断袖之癖么??还是生发在两兄弟之间?,简直是太?荒诞离奇了。
    今朝,他们得知温廷安是个女子,但这?生发在姊弟之间?的感情,那?不是更离谱?
    若是真教?两人?成了一对,兹事传至洛阳,他们崇国公府岂不是沦为了痰盂,引得万千流言蜚语缠身了么??
    在一屋子人?复杂地注视之下,只?见许久未言的温廷舜,徐缓地行至温青松近前,躬身道:“祖父,不实相瞒,晚辈其实并非闻氏所出?,晚辈的身份,亦非温家少爷。”
    温青松的眉角痉挛抽动了一晌,他的面容仍旧是平寂淡沉,不过,嗓音变得有些薄冷:“既然不是闻氏所出?,那?你?到底是谁?”
    温廷舜抬起眸,接住了老人?颇具质询意味的审视目光,他以缓慢而明晰的口吻道:“晚辈姓谢,讳玺,原是大晋末代的皇子,大晋亡国前一年,被确立为储君,一年后大晋亡,父皇崩殂于熙宁帝的刀下,母后骊氏投缳自尽于松山,宫嬷闻氏带晚辈流亡潜逃,一路流亡至洛阳。”
    温廷舜半垂着眼睑,他能感受到温青松趋于肃杀的气势,但他没有因此中断讲述,而是不紧不慢地继续:“承蒙温善晋与吕氏的关照与照拂,晚辈以温府二少爷之名义,改名换姓,卧藏于崇国公府。”
    死?寂一般的缄默后,温青松的嗓音瑟冷下来,话辞里潜藏着无厘的愤愠:“你?蛰伏于崇国公府的居心,究竟是什么?,复辟大晋王朝?”
    温廷安能听到老太?爷话辞里的颤抖,仿佛是怒气隐忍到了极致,委实忍无可忍了。
    对于她隐瞒他是女娇娥,他大抵觉得可以忍受,忍一忍的话,姑且也就这?么?囫囵过去了,但温廷舜的陈情,显然是出?乎了在座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他本是温家二少爷,何时,竟是变成了大晋末代的王室遗孤,谢氏储君?!
    若是寻常人?自称是前朝皇子,众人?只?会觉得此人?定是胡说八道。
    但今刻,道出?这?一番石破天惊之语的人?,是温廷舜。
    温廷舜在温家是颇有地位与话语权的,字字千钧,堂堂皇皇,众人?皆是信服他的,是以,对他所说的话,深然信服,毫不怀疑。
    温廷舜也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同众人?开这?般荒诞的玩笑。
    这?厢,听温廷舜继续道:“晚辈蛰藏于崇国公府,最初的目的,确乎是卧薪尝胆,待来日手握重?权,必是要?复辟大晋,不过,在过去一年之中,是温廷安,教?我逐渐摒弃这?一念头,比起复朝复仇,我觉得这?一生,还有诸多更加值得去追溯、去践行的事。”
    后半截话,已?经教?在座众人?听明他话中真正的蕴意。
    温廷舜坦明身份,是抛砖引玉,寻老太?爷,成全他与嫡长孙女之间?姻缘,才是真。
    温青松覆在竹笻之上的苍手,涩然地轻颤一下,仍旧一副冷哂质询地口吻:“不复朝,不复仇,那?你?在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焉能瞑目?毕竟,熙宁帝当初开国之时,便?是夺你?父皇的黄袍,一席龙袍加身,制霸禁庭,骊皇后葬于松山大火,如此血海深仇,你?说能不报,便?不报?”
    “——这?些仇、这?些恨,你?能轻易放下么??”
    第169章
    温青松的?问话, 语句沉重,话辞犀利,俨若一重盐霜, 冷敷在温廷舜的陈年旧伤上, 他蓦觉自己的?身体, 在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冰冷彻骨。
    温廷安适时牵握住他的右手,刚一相触,便?觉得?少年的?掌心腹地, 寒凉到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地步,指根、指节、指腹、掌背,每一寸皮肤俱是冷的, 明明入主屋以前, 他的?手还是温热的?,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 这些?温热,悉数退潮而去。
    牵握之时, 少年身形的绷紧、僵硬,亦是一并传达给她?。
    温廷安心中?揪紧出一丝褶皱,意欲出言劝解,但教温廷舜一个反握的?动作, 无言地阻止了。
    他让她?, 不要为他说话,否则,这很可能会激怒温青松。
    偌大的?内室, 陡地陷入空旷的?死寂之中?,众人?面面相觑, 仿佛教穿窗而至的?淋漓日色,绣缝住咽喉,喉舌僵滞,不能有丝毫动弹。
    静默了好一会儿,温廷舜终于抬起眼眸,支摘窗外日色苍莽,穹空之中?原有的?一丝云翳,给东隅处丰沛的?辉光冲淡不少,拢回视线,他能看到温廷安纤细修直的?轮廓,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暖,还能隐微地听到她?不算平稳的?心律声,那是心上的?潮水,涨起来的?痕迹。
    温廷舜心中?确定了某些?事情,转目望定温青松,沉笃地道:“畴昔,初来洛阳潜伏的?那几?年,我确乎一心报仇,复辟大晋这一桩事体,整日盘亘在我的?胸口,就像是是母后对?我的?审判,若是我一日目标未成,她?便?会出现在梦魇之中?,无止休地挞伐我。我手上还有两位亲信,也是当?年的?玄甲卫,他们会助我复辟大晋。”
    “本?来,我的?计策是,赢得?温家的?器重与支持,考中?科举,入朝为官,封官加爵,一步一步往上爬,务必赢得?君主的?信任与倚重。在赢得?君主的?重用、位极人?臣之时,从那一刻开始,我便?能开始复仇。我会不断在朝堂之中?安插自己的?势力,给原先的?左、右两部分势力制造矛盾,让两派朝臣相互倾轧、剥削,此消彼长之下,我也会离间?君主与武臣,将?兵权一举掌舵在手,这般一来,我就能疏通了朝堂与江野之间?的?关节,达到权倾朝野的?地步。手中?权势达到了一定的?地步,复辟大晋,便?指日而待也。”
    这一番话,言辞虽清和,却如惊雷,教满堂的?人?听得?心惊肉跳,悉身的?鸡皮疙瘩,俱是坠落一地。
    温廷凉呆立原地,眸露滞色,讷怔地看着矗立堂中?的?二哥,好像是生平头一回认识,他平素觉得?二哥静止笃定,气质风停水静,予人?一种?无欲则刚的?境界,哪承想,二哥居然潜藏着这般可怖的?城府和野心。
    温善鲁与温善豫,方才已经因温廷舜的?身份一事,而吃惊不少,不过,温廷舜所述的?那一席话,更是教他们惊怔胆寒,无法?想象,这个只有十六、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是涉世未深的?年纪,早已暗中?谋划好了一切谋逆反叛的?棋局,偏生他们与他同在屋檐之下这么多年,竟是连一丝一毫的?端倪也觉察不出。
    这就是温廷舜的?本?质么?
    未免也藏得?太深了,他若是不剖白,任何人?都无法?得?知?他的?底细和手段。
    在场最是淡定的?人?,莫过于温廷安,她?早就知?悉原书的?剧情,对?大反派的?所行所事,皆是了如指掌,温廷舜天生反骨,那勃勃昭彰的?野心,是包藏在皮骨之中?的?。她?穿书到大邺的?头日,便?想着要扭转这个局势,她?不想让他,满腔满骨都写下『恨』与『仇』。
    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其实很少,但至少去做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些?。
    在这样的?时刻里,她?的?手被温廷舜以更温实的?力道,牵握在手掌心。
    “混小子,你把计谋告诉了我,不怕我一纸奏疏,对?朝廷告发?你?”温青松的?嗓音如坠冰窟之中?,面上是阴沉的?表情,“你目下在宣武军成为少将?,是不是也准备蓄养私兵,好来日回洛阳城逼供造反?!”
    言罄,他猛地将?竹笻抛掷在了青泥地面上,苍老的?怒喝在屋堂之中?逡巡回荡,以一种?怒其不争的?语调,但那尾音,却是显著的?喊劈了,听来竟然有无尽的?凄凉悲戚。
    所有人?都能在这一段话里,听出浓烈的?失望和黯然。
    老人?肩头上的?那一只鹩哥,受了巨大的?震动,震翮拍翅翻飞,在温廷舜和温廷安身上绕了几?圈,最后停歇在温廷安的?左肩膊处,仿照老太爷的?口吻,冲着对?面的?少年,学舌道:“细路仔,你系唔系要造反呀?”
    外头照入主屋的?光线,渐渐地羸弱下去,只余在少年与老人?身上,驻留下昏淡橘黄的?一线。
    气氛开始变得?剑拔弩张。
    温善豫遽地吩咐温廷凉,“将?窗扃和户门?都阖上。”
    温廷凉被方才那一阵龃.龉,也震慑得?不轻,他极少见到温青松能生出这般滔天的?愠气的?时候,行相委实可怖瘆人?,仿佛只消他手上有一柄长剑,他就能将?温廷舜手刃了一般。
    想当?初,温廷安带兵将?崇国公府抄封了,晚夕时分,浓稠滂沱的?暴雨之中?,温青松也这般一副失望到了极致的?行相。
    那个时候,长兄以殿试第一的?成绩,成了新科状元郎,最是风光无两,还被御赐为大理寺少卿这一官衔。老太爷非常信任她?,也最是倚重她?,哪承想,不遗余力的?苦心栽培,最后换得?她?带兵抄封崇国公府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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