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腼腆,仿佛跟一只刚从沸水烫过的熟虾一般,羞愤欲燃,但?温廷舜的反应比她要淡然很多,他慢条斯理地将官袍和内衫取了过来,躬自服侍她,手把手为她将衣衫穿上。
    温廷安本来想要自己换上,但?温廷舜接下来说得一桩事体,瞬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此?处是在温家别院,你沉珠江的事,老太爷都晓得了,他说你醒后,去?主屋见?他一趟。”
    温廷安怔了一怔,“你是说,这个地方?,是在温家的别院?”
    虽然温廷舜在她醒觉之后也?说过一次,但?这一回?,她才真正意义上反应过来。
    居然是在温家别院里。
    她想起第一次造谒的时?候,温青松根本不待见?她,哪承想,今次生出了这般一回?意外,他居然开始会召见?她了。
    似乎洞察出温廷安之所思?,温廷舜道:“温老太爷他知道你的身份了。”
    “身份?”温廷安脑袋发懵,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温廷舜没继续说下去?,仅是抚了抚她后背处缠绕在蝴蝶骨上的系带,通过这个动作,温廷安便是幡然醒悟,她瞠着眸心:“他是何?时?知晓的?”
    温廷舜道:“我南下时?,官船上二叔三叔也?在场,我将你从水岩洞救上筏舟之时?,他们便是发现了你的身份,他们知晓了,老太爷自然也?会知晓此?事。”
    温家的人,都发现了她非男儿郎,而是女娇娥的事。
    本来温廷安还想多瞒一段时?日,但?人算弗如天算,众人都晓得了此?况。
    温廷舜道:“不但?是长辈们,族弟们也?晓得了。”
    所以,温青松让她醒时?去?见?他,便是为了隐瞒身份这一桩事体吗?
    第168章
    抵今为止, 知晓温廷安是女娇娥这一身份的人?,其实称不算多,温善晋, 吕氏, 温廷舜, 阮渊陵,九斋所有人?,太?子赵珩之,除他们开外, 其他的人并不知晓温廷舜的底细。
    温廷安本欲再相瞒一段时日,待岭南借粮一案告破后,再?寻温家人?坦白以待, 怎奈天有不测之风云, 在她与大理寺同僚,差点将阿夕就地正法之时, 却意外遭陷害沉了珠江,被温廷舜救下之时, 竟是被二叔、三?叔望见自己真实的面目。
    温廷安来广州府有好一段时日了,并没有见过这?两位叔叔,听温廷猷说,他们下放岭南之后, 是在江海之上跑船的, 行卸货、拉纤之事,卒务极是劳碌,是以, 很少能够归家的时候。
    温廷安上一回造谒温家之时,便?是没有见过温善豫与温善鲁, 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两位叔叔,在这?般窘迫曲折的处境之中,硬生生打上了交锋。
    竹屋的廊檐之下,悬挂有诸多此起彼伏的鸟笼,鸟雀挤挤挨挨,啁啾叠叠,婉转不辍,在温廷舜的悉心服饰之下,温廷安披上暖衣,徐缓地步出?外间?,踩着一片鸟啼之声,沿着曲折的一条羊肠青泥板石道,前往主屋。
    温廷安与温廷舜比肩并行,她心中其实是有些忐忑而复杂的,毕竟女儿身这?一身份,欺瞒温家人?近十七年,他们一直视她为男儿,结果,有朝一日,发现她其实是个女子,他们心中会如何作想呢?
    撇除忐忑,温廷安亦是有一丝近乡情怯的心思,上一回,温青松并不承认有她这?一嫡长孙在,而这?一回,他却延请她移步主屋一叙。
    她想,主屋之中不当只?有温青松,二叔三?叔,甚至三?弟温廷凉也在,她诓瞒他们这?般久,他们的心情也一定不会好受。
    她也在绞尽脑汁地,思忖解释的自洽说辞,一定不能说此则吕氏的主意,也不能说父亲有意隐瞒与包庇,一切都归咎于自身,是她野心昭彰,想要?妄图攀取仕途高位,才出?此下策。
    对,所有的祸端,都她一人?来扛,不要?牵涉温善晋与吕氏。
    “在想什么?,嗯?”快抵至主屋之时,在一株影影绰绰的木棉树的巨荫之下,温廷舜倏然歇了步,拂袖牵握起温廷安那?只?未曾受伤的手,修长润直的指腹,拨拢开她的指缝,二人?五指紧偎相扣于一处。
    温廷安以为他这?是安抚的动作,遂是摇了摇首道:“我无碍的,就是担忧温老太?爷知晓这?一桩事体,会很愤愠罢。他悉心栽培我十七年,我却诓瞒他,加之大半年前,我本就做了一桩教?他失望已?极之事,而这?一桩,更是雪上添霜、火上浇油,我怕他会责咎父亲母亲,是以,我在想托词。”
    说话间?,二人?抵至主屋门前,因是下过彻夜的暴雨,玄漆焦黑的檐瓦之上薄蓄了深浅不一的水渍,还坠落有影影绰绰的木棉花,廊檐筛略洒金色的日影,投照在彼此身上,这?空气之中,弥漫着淡寂的一股湿漉花香,还有一股隐微的中草药的辛涩气息。眼前是一座防潮寒天候的骑楼,屋宇离地弥足有两尺,扉门是半虚掩着的,似乎正堪堪迎候着二人?来谒。
    温廷安发现温廷舜还没有松开她的手,遂是哎了声,拍了下他的衣袂,低声嘱告道:“到了。”
    示意他可以松手了。
    但温廷舜仍旧维持着执手相依的姿势,深凝她一眼,淡声地道:“我此行南下,亦是有一桩事体要?同老太?爷交代。”
    一抹微妙的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宇之间?,直觉告诉她,温廷舜所要?讲述的事情,似是与她休戚相关。
    在温廷安的注视之下,温廷舜道:“我要?同温老太?爷坦明自己的身份,并且,向他坦明对你?的承诺。”
    果然是这?一桩事体。
    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早晚有一日,会同温家人?坦诚这?一桩事体,但不曾想过,他竟是会在这?般一个敏.感的时刻,同老太?爷陈情。
    “有我隐瞒身份一事在前,老太?爷本就心情不虞,若是教?他知晓我们这?一桩事体,他怕是要?动家法了,此处没有安置祖上祠堂,他的惩罚很可能不是跪祠堂这?般轻易,万一他拿簟竹藤条伺候,你?该如何是好?”
    温廷安想起前世,不存在任何亲缘关系的伪姐弟,两人?的感情算是『骨科』,为何会称为『骨科』?
    说到底,是因为长辈获悉两人?妄乱纲伦后,勃然大怒,赏男方一顿家法伺候,男方被殴至骨折的地步,后不得不觅求大夫看骨科。
    所谓『骨科』,其渊薮就这?般。
    此情此景之中,温廷安就很不安,温青松获悉内情后,会赏温廷舜一顿家法,将他打至骨折,不得不去治骨吗?
    “若是能让温老太?爷同意,他如何伺候,我皆无所谓。”
    听着温廷舜温实而沉笃的话音,温廷安的心跳遂是快了一些,整个人?到底仍是有些畏葸不前,不过,听着他的话,感受着他的温度,她又是极安心的。
    牵握着他的手之时,掌心腹地的位置,隐隐约约地,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其实不知是她掌心出?汗,温廷舜的掌心亦是渗出?了一丝细腻濡黏的薄汗,二人?或多或少皆是有些紧张。
    这?一种感觉,真的非常磨人?。
    怎的感到是要?正式见家长了?
    两桩颇为棘手的事体,两厢交缠冲撞在一起,温廷安是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她一觉醒来,就被告知老太?爷要?见自己。
    事发突然,她也不知晓温家长辈们的反应会如何。
    知晓她是女儿身后,会将她驱逐出?温家的族谱么??
    会将她的身份广而告之么??
    以她对温青松、温善豫和温善鲁的认知与了解,应当是不会。
    但很可能会家法伺候。
    再?者就是两人?之间?的事。
    长辈们会同意他们在一起吗?
    诸般事体,俨若是七月、八月的天时,一切都不是固定的,难以预测的。
    主屋是逆光而砌的建筑,身后是规整的天际线,切割着从远山深谷出?岫的缕缕烟云,本是稍显明朗的天光,复又被甫一入里间?之时,温廷安深深地吸入一口凉气,试图匀缓自己的呼吸。
    外间?上悬挂好几笼山鸟谷鹊,见着二人?来了,便?是唧唧喳喳个不休,仿佛是在列队恭迎,这?时候,内间?的门帘被一只?手搴了开去,一道少年衣影行了出?来。
    温廷安辨认了一下,是温廷凉,他提着一只?酸枝木质地的药壶,准备去换药煮水,刚一出?来,三?人?就在不算宽敞的折廊之中打了个照面。
    温廷安朝他莞尔道:“三?弟。”
    温廷舜则是朝他颔首:“久未见,又长高了不少。”
    温廷凉瞠着双眸,先是定定地望着温廷安,似乎是生平头一回认识她似的,眸底难掩一番愕怔之色:“长、长兄,二哥。”
    他以手背掩住口,看了温廷安一眼,讷然地喃喃道:“……不对,现下该称谓了,该叫长姊才是。”
    半晌,温廷凉又看到长姊与二哥相牵在一起的手,仅一眼,他满面惘惑之色,如果针对此一场景做『阅读理解题』的话,他大抵是不及格的水平。
    因为他根本看不明白。
    长兄……哦不,是长姊,她何时与二哥的关系这?般融洽了?
    这?是姊友弟恭的表现么??
    呃……但这?也似乎不太?像啊。
    此一幕极有视觉冲击力,片晌,温廷凉差点打翻手中的药壶,他疾步踅身朝里间?踱去,长唤道:“老太?爷、父亲、三?叔——”
    温廷安与温廷舜随着温廷凉的步履,朝着里间?走去,温廷凉疾行了数步,恍然发觉自己行得太?快,稍显趔趄,将长姊与二哥抛诸在身后数丈开外的位置,他又有意放缓了步履,行几步,就回首看他们俩。
    两人?行路在屈折回环的廊道上,岭南常见的回南天,在此处并没有那?般显明,纵使?昨夜落过如洪荒一般的盛大暴雨,此处的竹制地面仍旧干燥且暖和,愈是往里走,中草药的气息便?是愈发浓郁。
    温廷安知晓老太?爷的身体状况,一直都是欠恙的。
    从她刚来广州,初次造谒温家的时刻,便?见到温廷凉提着数袋中药归家,温廷猷也提过,老太?爷半年前下放至广府,其实是有强烈的水土不服之征兆,身心情状是每况愈下。
    温廷安能从一阵清郁的中草药气息之中,辨别出?几味中药的气息,诸如当归,诸如决明,诸如黄麻,皆是治疗风寒、祛湿补气之物。
    温廷安不觉有些恍惚,当崇国公府尚在之时,温青松仍旧是精神矍铄的祖辈,不曾染疾,想到老太?爷目下身心沉疴,温廷安感到一阵浓深的愧意。
    似是感受到她低沉的思绪,温廷舜凝了凝眸心,以更加坚定而柔韧的力道深握住她,彼此掌纹相互抵蹭与抚触,一阵温热的暖流从少年的身上缓缓流淌,渡至她的手掌心,无声无息地安抚好了她周身的每一处毛躁的边角。
    温廷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是在用体内真气消解她的紧张与局促,也在抚平她心上的自咎感。
    里间?的门帘亦是遥遥虚掩着的,隔着数丈开外的距离,温廷安能够听到寥寥然的叙话声,主要?是二叔、三?叔在交谈,至于温青松,她极少能听到他出?声,只?得闻见一片疏松低沉的叙话声中,掺杂着断断续续的闷咳。
    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走了进去,那?低微的叙话声,适时歇止,气氛也宁谧到了极致。
    这?一座内屋,光线不算格外敞亮,但也不算特别昏淡晦暝,东、西两侧的小轩窗俱是半开半阖,稍微泄露出?三?两缕熹微的光线,屋中陈设比预想之中的还要?简约澹泊有些,没有太?多闲情雅致的中原家具,旧有的博古架、戗金填漆的案几、花梨质地的书架,等?等?,一律都见不到了。
    目之所及之处,基本是清一色的广作家具,颇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意韵在。
    这?委实有些出?乎温廷安的预料,凭借温青松的品味与格局,他不可能会住得这?般妥协与将就,毕竟在她眼中,他是一位极讲究的文臣,旧时,赠予她的一切文房墨宝,都是最矜贵的,品级极高。
    文人?墨客,纵使?遭罹贬谪,但那?骨子里的清高与傲气,绝不会随着岁月的磨蚀而减淡半分。
    在温廷安的心目之中,温青松就是这?样的一位文臣,处境再?艰难、再?困苦也有好,他的骨子里,也流淌着磅礴的大江大河。
    看到他极尽简朴的栖处,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
    虽并未掌烛,好在三?位长辈皆是坐在光亮通达之地,这?让温廷安在适应了屋中稍黯的光线以后,逐渐看清了各人?的面容。
    二叔与三?叔都是记忆之中的样子,但半载未见,他们尘满面,鬓如霜,肤色黧黑,行相显得益发沧桑。
    温廷安与温廷舜恭谨地对他们行了晚辈礼。
    两位长辈的心绪有些微妙、驳杂,本来他们对温廷安当初抄了崇国公府一事,仍旧耿耿于怀,并不很想待见她的。当他们见到她为了破案,不幸落难,庶几淹没在珠江最下游的水岩洞之下,她的遭际,不禁让他们动了些微的恻隐与不忍。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历经了什么?凶险,但目下将她相容苍白,形体孱弱,仿佛一张纤薄的纸,只?消风一吹,她可能就七零八碎地散了。
    这?种情状,无疑教?人?难以硬起心肠来。
    更何况,她还救下被种下了奇毒的温廷猷,若是她没有用软剑紧紧牵系他,他很可能就会被湍急的珠江水给冲走。
    当然,真正让他们难以释怀的是,温廷安居然是一个女子。
    温善豫与温善鲁面面相觑,行止之间?,委实有些无措与局促,同在国公府整整十七年,这?个嫡长孙居然是女郎。
    这?可真是应证了那?一句流传千古的一句诗——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安能辨我是雄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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