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尾那四个字,犹若千锤万凿,严丝合缝凿入耳畔,竟教温廷安足足忪了半晌。
    阮渊陵的上峰是当朝的东宫太子赵珩之?,这一点?她早就深晓,温庞两党相争如水火,背后就是赵珩之?与七皇子赵瓒之?的夺嫡之?争。
    赵珩之?背后是温家、兰台、三法司以及熙宁帝开元年间?的文臣旧部,当今朝庙内外,流传了不少风声,说是恩祐帝欲立太子为储君。
    赵瓒之?背后是太后姜氏与枢密院、刑部、皇城司,他的父亲藩王,又是昔日前太子,媵王回?京,对?帝京大内的龙座,不但?说是觊觎窥伺,甚至可以说是野心勃勃。
    夺嫡之?争素来离温廷安有些距离,温青松早前警戒过孙辈,切勿参与旧部党争,但?她深深晓得,生于温家,长于温家,不免会有立场,更?免不了站队,这党锢之?争,她是根本规避不掉的。
    原书之?中,沈云升春闱高中以后,便是在赵珩之?麾下做事,虽说媵王赵瓒之?禁军兵权在握,但?论权谋与城府,终究要?与逊色于东宫一筹。
    赵珩之?虽未领兵打?仗披坚执锐,但?熟读诸多兵法史略,知晓如何分权,如何离间?人心,易言之?,论权谋,赵瓒之?并不是赵珩之?的对?手。
    东宫太子选贤任能一事,本是靠后的剧情,但?今下竟是提早发生了?
    温廷安一时难掩惊色,阮渊陵见状,只当她是纯粹被赵珩之?的威严震骇住了,温声解释道:
    “事先并未同你说,太子殿下忧国?忧民,频繁捧揽诸路州府的公?文折牍,发现眼下是开朝以来最大的动荡之?局,外有大金谍者犯禁,内有媵王鹰犬搅缠,地方?也多有蠹虫腐败,此则大邺内外交困之?际,殿下要?坐上朝中之?龙的位置,并非易事。眼下亟需一个破局之?机,而元祐议和旧案,正是破局之?关窍所在。”
    “不过,重启旧案,又谈何容易?畴昔旧部,流放的流放,流徙的流徙,杖杀的杖杀,太子也不信任身边的心腹,泰半是姜太后安插于东宫的眼线与暗桩。”
    阮渊陵看向了温廷安:“因于此,殿下意?欲扶植一批新苗,秘密助他崛起大邺,三舍苑,便是殿下着重遴选新苗之?地。”
    说起来,在原书之?中,赵珩之?将扶植的心腹命名曰『纸鸢』,纸鸢等同于谍者之?意?,听候他差遣的部门名曰『鸢舍』,鸢舍相当于前世的情报部门,地位看似庸常普通,不过是工部下边的一处匠人坊,但?里头却极有来路,里中人身份隐秘。
    寺卿此一番话过于摄人,温廷安缓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弯儿来,阮渊陵是赵珩之?的拥趸,阮渊陵所行的一切事,诸如窃走梁庚尧,诸如彻查伪诏大案,诸如截和枢密院与刑部的公?务,诸如故意?命她负伤,大抵只可能出自赵珩之?的授意?。
    从五日前进入族学伊始,她便是在接受太子殿下的考验了么?
    她是温家嫡长子,看起来是一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易受操纵,也容易影响,无异于白纸一张,若是干些什么事,枢密院与刑部估摸着很难怀疑到她头上,赵珩之?遂要?让她鱼目混珠,混淆媵王的视听。
    估摸着,她以前进入閤门当抄手,也是在赵珩之?的默允之?下罢,媵王借流民士子之?手杀她儆猴,赵珩之?也顺水推舟,媵王明面上得了逞,但?实际上着了太子的道。
    温廷安倏然想?起晨晌之?时,那一沓题量骇人的考卷,她便问阮渊陵:“大人,寺正分发给晚辈的律学考题,莫不会就是出自殿下的授意??”
    阮渊陵薄唇笑?意?浓了几分,这小孩还算是聪慧的,很快接受了实情,他道:“不错。若要?成为纸鸢进入鸢舍,升舍试便是重要?门槛,题量、难度自当比寻常的生员要?难上几倍,等同于殿试六论制科考试。”
    殿试之?中的六论制科考试,是大邺科举之?中最难的考试,没有之?一,其?题量博杂、题意?严峻著称于世,加之?条条框框既严且峻,时间?短促,生员若是想?要?通过制科考试,无异于难如上青天。
    温廷安心中只喟叹一句有惊无险,好在前世积攒的老本足够广博宽泛,刑统与新律掌握得足够熟稔,考试经验也沛足,临场应变能力也够稳,要?不然这一回?,遇着超了数倍的题量,两篇大作文与九道判状,满打?满算三万字,并且每一道案桩出处都完全?不一致,四个时辰写完这一沓考卷,难度顶得上一个“变态”也不为过,循照原主?的水准,定是心神恍惚,心态砸了的话,距离落榜也不远了。
    半个时辰前,及至周廉将弥封好的考卷,恭送递呈至阮渊陵近前,他放下呈文,粗略过目一回?,仅一眼,说不震讶绝然是假的,先不论答得熨帖与否,单看字数篇幅与答题数量,每一道律义与律论,温廷安都写得格外规整严实,瘦金体看着养眼粲然,一翻而去,竟是所有题都答完。
    周廉追补道:“禀大人,考篮里并无造弊之?物,下官还发现,温生员每写一题,必于草纸之?上摹写一回?,乃是提纲挈领之?文。”
    居然还打?了草稿?
    要?知道,大邺开朝以来的制科之?试,从未有人打?过草稿,只因格外耗时,为了争分夺秒,人人开卷裸写,但?温廷安任性地打?了草纸,竟还答得如此顺畅。
    周廉道:“温生员答题之?时,下官一直于偏房里好生盯着,不论是律义、律策,亦或是律论,下官皆是看着他一字一字写出来的,温生员的真材实料,由此可见一斑。”话至尾梢,他音腔之?中还裹藏着钦佩之?色。按制科六论的水准,就连寻常的二甲进士怕是都难以望其?项背,但?温廷安竟能应对?自如,从容泰然,其?实力之?可怖,由此始知。
    阮渊陵阅卷前,只想?着,温廷安能写完一篇策论与五篇判状就好,剩下的她写不完,他自会于太子殿下前疏通关节。看着考卷,阮渊陵抿了抿薄唇,牵出一丝浅浅的笑?,想?来温廷安笔墨已足,毋需他亲自来护着了。
    相信今夜上峰见着考卷,也会由衷宽慰。
    阮渊陵为温廷安泡了一盏漱喉的清茶,次间?里置有博山暖炉,看着她冻红的脸儿逐渐恢复成寻常之?色,勾缠在阮渊陵上的芜绪也渐渐地散了,见着温廷安面露凝色,以为她在忧虑升舍试一事,遂道:“科考结果约莫两日后便能出,你的卷子会优先给天家来御批,若是批毕,我会遣人递个信给国?公?府,这一点?你稍安勿躁。”
    温廷安固然是虑心升舍试,但?更?多是担忧士子聚街闹事,她道:“谢过大人。只今儿流民与士子堵在宣武门,晚辈挂心祖父与父亲那头……”
    阮渊陵道:“这一点?毋需过忧,温太师、你父亲以及府中其?他人下值时,暂避于大理寺在城内伏设好的据点?之?中,天家会遣暗卫护他们周全?,待禁军与巡检卫将闹事之?人镇压下去,大理寺自会把他们送回?国?公?府。流民四散、士子闹事不过是媵王的权宜之?计,届时媵王会交出几个闹事的替死鬼给大理寺,他这般妄为,欲引温家自乱阵脚,让官家猜疑温家。”
    说话间?,绯袍男人行至温廷安近前,伸出敦厚粗粝的掌心,在她瘦削的肩膊很轻地拍了拍,视线望着她,低低地同她说道:“温廷安,越是在这种时刻,你身为温家的中流砥柱,越要?应镇定才是。要?记住,你不止是一个人。”你不是飘萍无依的涂炭草芥,你是有枝可恃的空谷飞鸟。
    那一袭绣镶着鎏银玄纹的云裾,蘸染了淡淡的槐香,温廷安垂眸行了揖礼,隔着数层衣料,她感受到了阮渊陵掌腹的体温,是长者蕴藉晚辈时,惯有的温和,教人安心。
    外头适时传了崔元昭的叩门声,说是温家二公?子醒觉了。
    温廷安心神一动,忙随着崔元昭踅回?了北苑。阮渊陵兀自在昏昧的檐牙之?下隽立片晌,少女的体香,与薰炉内的澹澹青烟缭绕于指腹,他看着温廷安消息的背影,心想?,往后得多多提点?她,注意?与温廷舜之?间?的尺寸为好。
    “沈兄,二弟情状如何了?”待进屋后,温廷安便寻沈云升,问起了温廷舜的伤势。
    沈云升已经喂温廷舜服用下解药,九肠愁大半的毒已经解了,余下的毒要?过两日才能全?然消褪。除了解毒,还有那毒箭穿胸所落下的外伤,创口有些深了,万幸之?中的不幸便是未伤及心脉,没伤着根本。
    只不过……
    沈云升眸色一黯。
    有些话,他原本想?说,但?碍于一些东西,最终并未付诸言语。
    他对?温廷安道:“温二少爷中了九肠愁,故此他的骨脉悬虚弱浮,气血不足,肝气也不支,加之?挨了箭伤,失血甚多,寒气侵肌入体,难免起了高热,我开了几道药方?子,外服内煎,一日三次,这几日好生以药膳进补方?为良策。”
    崔元昭主?动拿过了那几道方?子,“兹事交给我来承办罢,我熟门熟路,认得桥州李家药铺的幺娘儿,她家的药草最是齐全?。”这般,也替温廷安少了一道跑腿的功夫。
    温廷安本欲让王冕去跑腿,但?一想?着在方?才的动乱之?中,她为了救温廷舜,二人坠落金水桥,便与王冕走散了。
    也不知外头的动乱散去了未,假令奸贼仍在暗处设伏,温廷安不愿让崔元昭成为第二个温廷舜。
    崔元昭眉眸弯弯,神态有些娇俏:“公?子莫要?挂心,朱叔会陪我一同偕去,我们速去速回?。”
    朱老九的身手,温廷安是知晓的,有他护卫崔元昭,那么,温廷安也就安了心。
    崔、朱二人且出府抓药去,温廷安看着温廷舜干裂苍白的嘴唇,想?着他应是口渴至极,但?并不说,主?动替他打?了热水来,他没接,疏离且漠然地道:“放在杌案上便可。”
    一觉醒来,不知为何,态度一下子生分了不少,连侧颜轮廓,在窗扃之?外夕色的淋漓映照之?下,皆是显得锐冷,连客套的言谢都省了。
    温廷安想?着这厢负伤昏厥,因着梦魇,因着疼楚,紧紧攥着她的腕子不松开,又见着他此番疏离淡漠的冷面,心里道,这大白眼儿狼,还不如让他继续伤着算事。
    温廷安记挂着沈云升适才欲言又止的神色,留了个心眼,没在屋中待太久,阖拢戟门,忙对?沈云升清声道:“沈兄,我有一事欲寻你讨教。”
    沈云升适时止了步,看着她道:“但?问无妨。”
    “方?才沈兄在诊治二弟时,可是有什么话想?说?”温廷安细细观察着沈云升的面色,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若是兹事与二弟伤情休戚相关,沈兄能否直言相告?”
    沈云升眸子掠过一抹黯色,拢了拢药箱:“确乎与伤情相关,但?此不过是我个人的臆疑,并不能作数。”
    温廷安道:“沈兄不若说说。”
    沈云升看了偏房一眼,温廷安瞬时明悟了,带着沈云升穿过垂花门,到了西苑一处结冰了的池塘岸畔,此处并无人烟,适合讲些私话。
    沈云升这才道:“我为温廷舜验伤时,发现了一处端倪,他胸背处的箭伤,与箭簇的截口太过于契合了,箭簇近乎垂直穿过他的左胸,就离心脏数寸之?隔,看起来,不似是意?外为之?的被迫中箭——”
    沈云升看着温廷安,“倒像是掐准了一切时机,蓄意?迎上前挨着这一枝箭一般,并且,箭会刺在身体哪处位置,刺多深,如何刺会保住性命,凡此种种,皆像是历经了一番周密的筹谋。”
    这怎么可能?
    温廷安周身沁出了一片冷汗,按沈云升的意?思,温廷安是故意?替她挡着这一枝毒箭?目的何在?
    哪有人会拿性命做赌注,遇冷箭也不规避?究竟图的是什么?
    沈云升道:“这等闲是沈某的妄自揣度,并无人证物证,你不必往心里去。”
    “不过,”沈云升又道,“若温廷舜真是有意?替你挡着这柄箭,可见他的身手绝对?匪然,一般人,若无万全?的算计与身手,是不敢冒然捱箭的,纵然是先帝时期,风靡金乌卫的第一禁军教头朱老九,也不太可能轻易涉险。”
    第40章
    长兄与沈云升的步声渐渐远去了, 偌大的寂室内,夕日的天光被一围暖屏掩藏了去,东墙的窗槛之外, 偶有数缕霜夹雪的雨风拂入内, 案几上燃有鹅霜细烛, 明晖灼灼的橘红火光,荡涤在温廷舜身上,如?一层受洗,他慢慢靠坐起身, 极致的静谧之中,少时,传了吱呀一声?, 偏门朝外幽幽推开, 那人着一身弁冠绯袍,正是去而复返的阮渊陵。
    阮渊陵往少年身上遇袭所受的血伤, 淡淡扫了一眼,负手而立, 眸色微寒,道:“你?知晓殿前司藏着细作,意欲行刺温廷安,但你?故意替其中箭, 据此, 你?可是怀疑她乃血卫营之人,遂逼她水下显露端倪?”
    温廷舜虽是卧伤在塌,面容蘸有病气, 但披衣坐起之时,仪姿修秀如?玉, 身脊挺如?寒柏,明明深陷息壤,却予人一种遗世而出尘的矜贵之感,他看着寺卿锐利的寒眸,并不露怯,甚至,显得过于沉笃与?淡薄。
    阮渊陵前日嘱告过他,秘查温廷安的底细,其是否为姜氏差在崇国公府的暗桩,温廷舜勘验过她的骨脉,并无内功,但这也并不能打消疑虑。
    血卫营之中的死侍,人人均戴一张画皮锦衣,不显庐山真容,此衣采用西域双毒,挂地灯与?雪里青,敷于面中百无破绽,但偏偏遇冰则融,不耐高寒。若温廷安真系太后麾下血卫营之中的鹰犬,那么她随着温廷舜堕冰之际,画皮锦衣必会在水中消弭,她的真容将属另外一番模样。
    “我?有意引温廷安坠水,但观察过了一番,他身上并无画皮之痕迹,”温廷舜容色平寂,淡声?道,“加之前夜验他骨脉,他并无身手功夫。按此种种,温廷安大抵未被李代桃僵。”
    这番话有些?蹊跷,似乎不能?明显说服阮渊陵,他目光锐利,盯着榻上白衣少年,“既是要查温廷安容颜之真假,按你?的城府与?算计,好使的良策千千万万,也不必犯着搭上一己之命,你?本不必替温廷安挡箭,也不必卷入媵王与?温家之间的恩怨里,你?本可以明哲保身,不必入这一场党争乱局。”
    阮渊陵派遣几位暗探去幽州调查闻氏下落,顺带也查了吕家族谱与?帐籍,温廷舜身份一直存疑,阮渊陵推断他应当不是闻氏所出,也不是纯正的温家庶子。那夜与?朱常懿交手的一众玄衣客,训练极是有素,骁勇擅用软剑,朱常懿怀疑这伙人与?大晋皇室与?有所牵扯,偏偏这玄衣客的首领,与?温廷舜那夜的踪迹有重合之处。
    在查清温廷舜的真面目与?真实目的之前,阮渊陵只得一边试探虚实,一边招安,将其纳为己用。自然,这也是赵珩之的授意,倘若玄衣客真是前朝之中让人闻风丧胆的玄甲卫,这等铁骑精锐,一朝若能?为东宫所用,在抗争媵王赵瓒之的局面,将对?太子颇有裨益。
    此番,温廷舜何尝听不出阮渊陵字里行间的试探?
    阮渊陵故意将他与?温家区隔了开来,他若是再执意矢口否认,显得不识抬举。
    温廷舜的侧颜被烛火髹染上了一层黯昧的光影,晌久,他右拇指摩挲着左指腹,面色起了一丝隐微的波澜,淡淡道:“不知阮大人可听过歃血为盟之论?旧闻两?师会盟之时,会将牲畜之血匀抹于嘴唇之上,聊表缘结之虔诚。我?这几日想通了关窍,天家立储是大势所趋,我?能?襄助一二?,将来成了君主,赵氏仁德,必将让我?封荫赏贵,照此,我?只能?以负伤取代歃血,以袒衷心,取得天家的信任了。”
    阮渊陵眸底掠过一抹异色,没料到温廷舜竟会屈折得这般顺遂,枉他以为少年是一块嶙峋桀骜的硬骨头?,需要多消磨数日,才能?将其降服,没料着对?方已经投诚。
    阮渊陵审视温廷舜的面容,低声?道:“你?可知道,一旦入了这一盘局,你?便是覆水难收,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面目是什么,你?都?必须对?天家虔诚如?一,假令有朝一日,本官发现?你?存有贰心,亦或者查出你?是个贰臣,等待你?的下场便是挫骨扬灰,焚心凌迟。”
    温廷舜面无波澜,容色依旧温笃,拱了拱手:“我?明白。”
    阮渊陵似是早就候着这一番话,自袖囊之中摸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瓷瓶,揭了厚实的封蜡,捻出了一枚毒丹,命温廷舜服下:“此则鬼愁丸,无色无味,服之亦无大碍,但若是半个月未解,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你?服下,每隔半个月,可来文库的鸢舍寻本官取解药。”
    阮渊陵麾下豢有一批药人师傅,于洛阳坊间里暗设据点,专门炼造诸种奇形诡异的药物毒物,诸如?朱常懿窃走梁庚尧时迷昏禁军所用的麻骨散,诸如?祓除九肠愁之毒的解药,诸如?眼下可迫人七窍流血的鬼愁丸,皆是出自这一批药人之手。
    温廷舜眸光一黯,阮渊陵此人生性多疑,待谁都?留有一出狠手,这鬼愁丸,是这位寺卿要在他命脉上箍下的一道枷锁。
    他行上前,从阮渊陵掌心之中取下了鬼愁丸,毫不迟疑地服用而下,神?色如?常,一行一止,毫无破绽。
    阮渊陵洞悉不出温廷舜的深处心思,但见他顺着计划走,便道:“民案悬而未决,本官须回大理?寺,你?目下也不必再盯着温廷安,此事已了。天家下一步的指示,会待升舍试放榜后告知,这几日你?好生歇养,廷安他们也快回来了,待服药后,朱常懿会护送你?们回崇国公?府。”
    温廷舜略一颔首,目送阮渊陵出门远去,及至绯袍消弭在了抄手游廊的近处,温廷舜垂了眸,倏然掐住了咽喉,力道过紧,胳腕青筋虬结,须臾,那一枚毒丹自唇齿之中滚落出来,裹挟着一团腥浓的稠血,一阵无法抑制的干呕之感,一霎地攫住了他,温廷舜双臂僵冷,支在床榻上,捂唇咳嗽了数声?。
    适时,数位玄衣客影子一般出现?在了榻前,无声?无息,为首一人名曰甫桑,恭谨地递上了痰盂与?一粒漆丸,眸底尽是忧色。
    这漆丸是专门用来救命的,多年前,他们自天葬台的大火之中,带着少主逃出去时,骊皇后身边的内宫掌事顾嬷嬷,窃自递予他们一只匣盒,拢共十八枚漆丸,玄甲卫十一人各一粒,少主七粒,乱世凶险,卧薪尝胆的日子艰涩,这漆丸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才拿出服用。
    甫桑乃是玄甲卫的三把手,滕氏命他与?同胞在随药宗毒师观阅世间百毒,甫桑跟在少主身前最久,方才见着阮渊陵命少主服下那一枚鬼愁丹,便是心中震悚,据毒谱载录,鬼愁丹乃是举朝七大毒物前三,常人服下不会立即毙命,但在三十日内,毒性慢慢腐蚀一个人的五脏六腑七经八脉,教人处于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遭际之中,连鬼神?见了皆要愁苦,此毒因此而得名。
    众人谁不知晓,阮渊陵逼迫少主服下鬼愁丹,便是欲让少主沦为赵珩之的提线木偶!
    好在少主心中早有戒备,将毒物尽数吐出,不过甫桑忧虑仍存,怕毒解得不干净,吩咐同胞郁清取出木匣,将漆丸奉上。
    温廷舜摆了摆手,苍白如?纸的唇上,浅浅抿起一丝浅弧:“此毒不打紧。”幼年时,鸾台常送来诸种毒物迫他服下,此毒委实是小巫见大巫。
    甫桑是个杞人忧天的热肠子,就怕少主有个好歹,届时他提着人头?去阴曹见骊皇后谢罪都?不够,想要再劝解,近旁的郁清拦下,“卑职相信少主。”
    郁清是玄甲卫的二?把手,平素寡言少语,遇事格外镇静自若,这一点承袭了少主,少主平素常差他做事,郁清因之锦衣夜行,在外执行任务。打从头?领滕氏死战于宫变,旧部流徙四散,少主隐姓埋名,他们成了前朝十二?卫之中唯一存活下来的精锐,打落牙齿与?血吞,誓死追随少主。
    甫桑忧心忡忡:“少主,为何护下那个纨绔的性命?还有,方才那个寺卿,看着道貌岸然,暗地里可是要害了您……”
    昨日玄甲卫在大理?寺里潜伏了一阵子,窥听值房里阮渊陵与?心腹的对?谈,那温廷安便是首当其冲,沦为引媵王上钩的一只饵食,温善晋迫温廷安服用汤药一事,他们亦是知晓得一清二?楚。此则媵王与?温府之间的讧罅争乱,不属于主子筹谋之内,照其性子,本可以不必管这等闲事。毕竟,温廷安此人是生是死,对?主子的计划一丝干系也无。
    甫桑满腹困惑,不懂主子为要涉险护住崇国公?府的嫡子,竟还要屈意与?大理?寺携手合盟,他忧心交兮,念着少主伤了元气,精神?头?看上去不太好,是以只能?斗胆相问。
    温廷舜平静地看了甫桑一眼:“赵珩之还没坐上那一座龙椅,此番同我?合盟,不过是要借我?之手暗度陈仓,制衡赵瓒之与?庞家,□□拥有兵权,是他最大的心结,心结未除,他必不会妄自与?我?内讧。”
    甫桑幡然醒悟道:“照少主的意思,您现?下是安全的,但若赵珩之正式立为储君,夺嫡成功后,他是不是就会反水?”那局势仍旧对?他们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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