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有条不紊进行着,方镜辞却突觉眼皮一跳,继而便听到一声极为耳熟的声音于崇安大殿之上响彻云霄——
    “陛下,请准我带兵前往平遥城!”
    声音震和,连小皇帝都不由得微微色变。
    立于殿中的方镜辞微微闭了闭眼,心道一句:她还是来了。
    随着话音落,安国公主身披轻甲,手提长刀,立于金殿之外,飒爽英姿,豪气蓬发。
    禁卫军统领带着一队禁卫跪于安国公主身后,“陛下,臣等无能,未能拦住公主闯宫。”
    九重宫闱却无一人能拦住安国公主,饶是先前知晓她善战,此时听闻,众臣也不由得惊恐色变。
    尤其是殿中立着的曹国舅,先前被安国公主于朝堂之上斩断三根手指,已是手下留情,此时见她手中长刀卷刃,又刚好瞥见金殿大柱之上、至今仍无比清晰的刀痕,不禁腿一软,被身侧人扶了一把,这才没有狼狈倒于地上。
    小皇帝坐于龙椅之上,目光一扫曹国舅,而后才落到安国公主身上,眉心微皱,“好端端的,皇姐为何要前往平遥城?”
    他话音刚落,便闻殿外鼓声响彻六声。
    大庆城门之处设有传战鼓,倘若战事起,则击传战鼓。沿着长安大街一路到皇宫,共设置三十六面传战鼓。
    而最后一面鼓,则设置在崇安大殿之外。
    鼓响六声,则意味着大庆境地,有人反了。
    小皇帝脑子顿时一嗡,蓦然站起,眼睛直直瞧着殿门之外。
    而不等殿外传信兵到来,便听到安国公主朗声道:“靖南夜袭平遥,总兵梁克进遇刺,事态紧急,还望陛下准许我立即前往平遥!”
    原先听闻鼓声响起便有章 嘈乱的群臣再次乱了起来。虽说靖南之事不是没有预兆,但是突然发生,还是着实令人震惊。
    而此时,风尘仆仆的传信兵已经大步进入殿中,急急叩拜便快速禀报道:“陛下,靖南夜袭平遥,梁克进总兵遇死士行刺,虽誓死带伤抵抗,但靖南攻势猛烈,梁总兵……”传信兵说到此处,微顿一下,而后语带哽咽:“不负所托,虽以身殉国,但总算打退靖南军,守住了平遥城。”
    此话一说完,长途跋涉的传信兵便一声不吭、脸色煞白倒在地上。
    小皇帝急忙令人将他带下去医治。而朝堂之上再次陷入嘈杂议论之中。
    “陛下!靖南王谋反,对我大庆不忠不义,还请陛下准许我前往靖南,擒下靖南王,平息靖南平遥两地战火!”
    嘈杂的金殿因她这一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赵琦却并未立即答复。靖南的反叛尚在意料之中,他于金殿之上吐血,身体有恙,无论病重与否,大庆上下都得慌乱一阵。是以靖南抓住这个难得机会反叛,尚在预料之中。
    只是如今靖南偷袭平遥,却并未啃下这块骨头,相反,还搭进去不少死士,想来也是元气大伤。此时放还安国公主军权,只怕如同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
    见他迟迟未答复,安国公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再次朗声道:“平遥如今形势不明,还请陛下今早做出决断,准许我前往平遥!”
    赵琦目光游离不定,着实难以做出决断。而后目光一扫殿下众臣,便见往日里一口一个“以和为贵”的主和派,纷纷拢袖低眉,每一个人敢于言语。
    他心中不由得怒气渐起。
    “陛下,臣认为,决不可准许安国公主前往靖南。”一片静默之中,是方镜辞站出来启奏。
    安国公主目光有如刀锋,落于他身上,他却不理不看,面向皇帝行礼,“总兵梁克进虽然战死,但平遥城未破,可见靖南不过是偷袭得手,想要攻克下平遥城,难之又难。”
    “臣认为,此时还未到安国公主出战之时。”
    安国公主怒目相视,“什么叫还未到我出战之时?按照方大人的意思,难道只有等到平遥城被攻陷之后,我才能出战么?”
    “殿下又怎知平遥城定会被攻陷?”想来儒雅端庄的方镜辞微冷着脸,沉声问道:“反倒是殿下一心想要前往平遥城,臣是否可以认为,殿下是有何不良居心?”
    “我有何不良居心?”安国公主气急,“不忍心看战火四起,百姓民不聊生,这难道便是我的不良居心?”
    方镜辞微冷着脸,“平遥城战事虽急,但并非不可守,但殿下却匆匆想要前往平遥,不得不让人多想几分。”
    他说着,又面向小皇帝,“陛下,平遥战事一起,理当有传信兵八百里加急报于朝廷知晓,安国公主如今未执掌帅印,却仍先陛下一步知晓战事。臣认为,安国公主虽然上交帅印,但心中仍有不服,藐视皇权,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他二人于金殿之上毫无顾忌争论起来,不管是主和派还是主战派,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插手。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乃是主和派之首顾鸿生推荐、小皇帝赐婚,因方镜辞也是主和派之一,主战派向来对他感官不佳。但自两人成婚以来,方镜辞的立场顿时微妙起来,主战派心存疑虑,主和派不敢与之交心,他却诸事如旧,未曾看到心怀不满之意。
    加之他虽处境微妙,但对安国公主还算上心,又处处为安国公主着想,是以主战派不少人倒是对他放下戒心。
    相反主和派看待他的眼神便空前微妙了起来。
    但是谁能想到,如今平遥战事起,安国公主欲前往,率先出声反对的,却是方镜辞。
    赵琦虽然心中不愿安国公主前往平遥,但想来以安国公主之威名,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他向来不喜战事,靖南反叛虽在预料之中,也是诸多不愿。倘若安国公主前往,能不费一兵一卒而平息战事,即便心中再不情愿,他也会准许她前往。
    但是此时听闻方镜辞所言,却又觉得不无道理。遂道:“驸马所言有理,此时平遥尚可守,还未到安国公主出手之时。”
    而后环视一圈,目光落于安国公主身上,“皇姐忧心战事,朕甚为理解,今日闯宫之罪便不再追究。”
    安国公主急道:“陛下……”
    “皇姐也累了,不如先回府中休息。”言下之意,竟是连商讨战事也不让她听了。
    怒火烧心,安国公主死死瞪着他,而后将手中长刀狠狠插于地上,转身头也不回走了。
    无礼至此,朝臣颇有异议。但眼见着竖立在地板之上的长刀,便没一人敢出声。
    金殿地板以金砖铺就,无比坚硬,刀枪于上都难以留下痕迹,而安国公主却硬生生将卷刃长刀插入地板中半尺余长,与金殿大柱之上的刀痕交相呼应。
    从宫中议完事回到公主府上的方镜辞便听闻,安国公主骑快马出了长安城,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钟叔忧心忡忡,“殿下无诏离开长安,倘若陛下追究起来,是重罪。”他望着方镜辞,眼神恳切,“驸马爷,这该如何是好?”
    方镜辞按着眉心思索半晌,抬头道:“殿下倘若前往西北,势必途径蔚县。我速给严先生递消息,让他务必将殿下拦在蔚县!”
    安国公主原本想快马直奔西北军,但途径蔚县,想到严先生隐居此处,马速便慢了几分。
    谁曾想,这一慢,便彻底被拖住了脚步。
    蔚县城门之外,一群学子装扮的少年书生于官道之侧席地而坐,眼见她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位高大魁梧的随从,也不畏不惧,拱手相待。
    安国公主瞧着有趣,拉着缰绳让马停下,便听见其中一位广袖长袍的学子恭声问道:“敢问姑娘可是安国公主?”
    头一次被人拦截于半道,安国公主眉梢微扬,“我是,你有何事?”
    学子再次施礼,“先生有话,想要见公主一面,还请公主下马,随我而来。”
    安国公主迟疑片刻,翻身下马,将缰绳递与身后随从,跟着学子进了城,又一路向西,才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下脚步。
    早有人先行一步回去通报,此时一位须发皆白,但精神尚好的儒雅老者立于门中,瞧见安国公主,朗声笑道:“许久未见,公主殿下相较从前,倒是依然如故。”
    瞧见老者,安国公主也是微微笑着,躬身行礼,“拜见先生。”
    而后才道:“先生倒是老当益壮,愈发显得年轻了。”
    严先生大笑两声,这才道:“殿下与景之大婚之时,我却不曾送上一份礼,着实愧见殿下。”
    安国公主倒并未在意,“先生客气了,世人皆知先生不喜这章 凡世俗礼,即便我与驸马都与先生相识,也断然没有先生为我二人破例之说。”
    严先生虽居闹市,却远世俗,向来不喜繁文缛节。他不送礼正常,反倒是特地令人送上一份礼,会令世人皆惊。
    说这话,严先生将安国公主请进宅院。
    虽居于闹市,但院中清幽,布置虽简,却处处书香。
    安国公主环视一圈,眉梢微扬,“我虽知晓驸马也是先生高徒,但先生向来收徒严苛,驸马虽外表儒雅,但并非先生所钟意之人,先生为何会留他在身边?”
    安国公主素来聪颖,从城门外到此处,一路时间,已经足够令她想明白,严先生之所以吩咐学子于管道旁等候,只怕是驸马方镜辞派人传信于此。
    严先生也未拐弯抹角,直言道:“景之祖父,也就是老宁国公,与我有私交。景之十四五岁时,因太过顽劣,行事乖张,这才被老宁国公送到我这边,说是修身养性,但我终究所学有限,教导不了他什么。”
    严先生是当代大家,受人尊崇,就连先帝都赞其一声“学识渊博”。安国公主微微笑着,“先生太过自谦了。”
    “并非自谦。”严先生叹息一声,“我门下弟子虽不少,但素来品行端正,即便出入官场,也恪守本分,还从未有人如同他一般,明面谦谦君子,气度甚佳,背地里却是无所不用其极。”
    安国公主静静听完,不置可否,“为盛名所累,便只能如同先生这般,空有一身报国志,却所投无门。”
    她说话想来犀利直接,严先生早年便领教甚多,此时也不恼怒,微微笑着,“殿下所言甚是。”
    安国公主自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角。
    恰逢两人行至庭院,安国公主眉眼一亮,朝着西南角而去。
    但角落虽载种有花,却非她印象之中的花。
    “我记得庭院之中不是有一架子金银花么?”她转过头来望着严先生,“什么时候没了?”
    严先生也是微微诧异,“庭院之中何时有过金银花?”
    “怎么没有?我记得先生回信之时曾说,院角载种了一株金银花……”话未说完,她自己倒是先怔住了。
    严先生见她状若神思,也不打扰,任由她慢慢想着。
    仿佛许久之后,安国公主才回过神来,微微叹息一声,“先生方才还说对驸马太过顽劣,行事乖张,但与我书信往来,皆由他代笔,如此信任,又怎好说他坏话?”
    严先生抚须而叹,“殿下猜到了?”
    “即便先生才学渊博,无所不知,也不会如他那般细致周到,将金银花药用效果一一说明。”明明是早该想到的事情,偏偏诸事太多,她分心有余,这才置之不见,许久都未曾看破。
    “他幼年丧母,父又另娶,无人疼爱,虽年少,但行事狠毒老辣,实非良善宽厚之辈。”
    严先生说完,望着安国公主,“这才被老宁国公送到我这边,想着他能有所改正。”
    大婚之前,安国公主虽然对方镜辞有所探查,但所查甚少。但与他相处,发现他虽表里不一,但行为处事并非阴狠毒辣、自私自利之人,便稍有卸下防备。
    但此时听闻严先生所说,或许是他年少之时做下什么不可挽回之错事,这才被送往严先生身边?
    想到此处,安国公主不由得问道:“不知驸马先前做过什么?”
    严先生微微一顿,而后才道:“此事由我所言,恐有不妥。虽然殿下也曾听过我的教导,于我有半师之缘,但我仍不能将此事告知殿下。”严先生神情不由染上几丝愧意,低头向她行礼。
    安国公主亦低头还礼,“先生客气了,本就与先生无关,是我越矩了。”
    “虽然他所做之事不能细说,但少年时期他处事也曾好勇斗狠,为所欲为。尤其仗着几分小聪明,所交之乱,不可言说。”
    严先生所说,与安国公主认识的方镜辞相去甚远。如今的方镜辞,谁人不赞一句“芝兰玉树,翩翩君子”?不说其他,但是周身气度,便与一般世家子弟截然不同。
    但她未曾反驳,只是静静听了下去。
    “彼时殿下处境较之如今更为艰难,曹国舅当道,于朝中处处为难殿下。殿下心中郁愤难平,便频频写信于我。”回想起当日情形,严先生感慨颇多。“只是我虽被世人尊称一声‘先生’,于乱世却倍感无力,只盼门下能出几位如同殿下这般保家卫国的能人志士。”
    安国公主道:“先生才学,世人皆敬佩。”
    严先生摆了摆手,笑道:“什么时候起,你也学会了这套恭维之言?”
    安国公主倒是毫无避讳,“与先生书信来往之后。”说完又是微顿一瞬,改口道:“或许该说,是与驸马书信往来之后?”
    严先生望着她眉目之间安静祥和的气息,忍不住道:“我原先只是想着,景之虽然境地与殿下不同,但殊途同归,总有几分相似之处。你们二人之间,或许所能聊者会更多。但不曾想,真的放任你二人畅聊之后,会带来如此大之变化。”
    安国公主眉宇间有几丝疑惑,却并未出言相问。
    严先生瞥她一眼,眼中有几分赞许,“殿下如今定力倒是不错。”先前她于严先生身边学习之时,总被教导“行事稳之不乱,切记焦躁之色”。但直到她跟着老元帅上了战场,也仍未学会“处世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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