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来对兵部尚书没什么好脸色,此人虽执掌兵部,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东西南北有几军都不知晓。不过是主和派为掣肘她而推举之人,向来正事不干一件,邪门歪道处处有他。
    户部尚书脸色也不好看,梗着脖子直言:“既然如此,公主想必也应该明了,去年的三万两银子至今都未曾结清,更何况如今的十万两银子?国库空虚当真不是玩笑话,十万两银子真的拿不出来。”
    “这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事。”安国公主眼锋轻飘飘扫到他,神色平静,眼眸带刀。“你掌管国库,难道不该想办法积攒银子么?”
    “但我辛辛苦苦积攒的银子,也不是公主这般肆意挥霍的!”户部尚书也怒了。
    “边关的将士为守卫大庆抛洒热血,原来在户部尚书大人眼中,不过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挥霍之举。”安国公主不喜不怒,轻飘飘一句,顿时让户部尚书脸如土色,“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敢问大人是什么意思?”安国公主斜眼轻问,“我见大人穿的里三层外三层,保暖至极,可曾想过边关苦寒,守在那里的将士如今还是穿着单衣?”
    “但即便为西北军缝制冬衣,也要不了十万两之多。”户部尚书耿直道:“敢问公主殿下奏请这么银子,究竟是为了西北军御寒,还是别有目的?”
    一言既出,一片安静。
    连小皇帝的眼神都不由得幽深了几分。
    寂静之中,是安国公主冷笑一声,“大人恐怕也是记性不好,我说的明明是二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都没有,更何况是二十万两!”户部尚书厉声叫道,“况且冬衣连十万两都要不了,更何况二十万两?公主奏请这般多银两,究竟意欲何为?”
    安国公主眼神蓦地冷了几分,“除了冬衣,军需供给难道就不需要银子了么?”
    “倘若朕没记错,皇姐不久之前才往西北军运送了一批物资。”端坐于桌案之后的小皇帝蓦地发声问道。
    安国公主微微眯着眸子,眼底一片晦涩,“那是我大婚之时所收贺礼,陛下此言,难不成我连处置贺礼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皇姐知晓朕不是这个意思。”小皇帝错开目光不与她对视,“只不过皇姐才为西北军送去一批物资,如今又讨要二十万两,是否太过贪心了?”
    他这般疾言厉色,安国公主忍不住紧蹙着眉心。
    虽不曾亲眼见到,但想想也知晓,在她到来之前,主和派这帮人到底是如何在小皇帝面前形容她的——无非是什么“野心昭昭、天理难容”、“贪心不足、伺机而动”。
    她几乎冷笑出声,“陛下别忘了,西北军先是我大庆将士,而后才是西北军。”
    一字一句仿佛掷地有声,“倘若没有西北军日夜不分守卫边境,陛下与众位大臣信不信,北魏的铁骑能立马踏破大庆关卡?”
    她目光如刀,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缝制冬衣的确要不了二十万两,但我为何还要奏请二十万两白银?诸位大人难道还想不明白么?就是因为知晓你们会是这幅德行。”
    “十万两是我的底线,倘若户部连十万两都拿不出来,那么堂堂的户部尚书不如换人好了!”
    说罢,她拂袖而去。
    怒气在心头不断翻涌,连小渝公公的招呼都顾不得,她一头冲进绵绵秋雨之中。
    于公公手里拿着她的披风,匆匆追赶出来,也只瞧见她背影在绵绵细雨之中忽闪一下,便消失不见。
    他跺了跺脚,责问小渝公公,“怎么不派人跟着公主殿下,将她送出宫去?”
    小渝公公也是满腹委屈,安国公主冲出来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吩咐人,她就已经走了。
    方镜辞今日在吏部当值。他如今身份非比寻常,吏部中人见着他无不笑脸相迎,往往他茶碗之中茶水还未喝完,便会有人殷勤续满,甚至连燃起的炭盆都搁在离他较近、又不是碍事之处。
    但不管是大婚之前众人的奚落,还是如今的殷勤,他待人始终如一,不曾疾言厉色,也不曾过分和蔼亲近。
    也正因如此,郎中费郑倒是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他吩咐的任务也不再推脱搪塞。
    不过文书才处理了一半,小渝公公便匆匆赶来,嚷道:“驸马爷不好了,公主殿下不见了!”
    方镜辞徒然一惊,连碰掉的文书都顾不得,往日的优雅从容乱成一团:“怎么回事?”
    小渝公公言简意赅描述了一番,只省去安国公主在政和殿与小皇帝等人的言谈,但即便如此,方镜辞也猜到了一二。
    他脸色微沉,带着一股阴冷,“殿下应该还在宫中。”
    谁也不曾料到,四海赫赫威名的安国公主,在大庆的皇宫之中竟能消失不见。参与搜寻的禁卫军觉得有章 匪夷所思的同时,无不认为,定是安国公主自己藏了起来。
    事实虽不是如此,但也相差不多。
    在闷头冲出去之后,安国公主很快便找不到来时的路。
    深宫重重,她回首望着四周高墙,只觉得哪里都是一个样。凭感觉到处走了一会儿,反而更加摸不清自己所在何处。
    宫中来来往往不乏宫女太监,甚至巡逻禁卫军,但她只稍一犹豫,便躲开了。
    威震四海的安国公主在大庆皇宫之中迷路,消息倘若被传扬出去,只怕后患无穷。
    更何况她心情正是烦闷,并不想理会人。
    禁卫军找到她之时,她正蹲坐在废宫的台阶之上,浑身湿透。谁也不知道她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也没有人敢问。
    方镜辞在得到消息之后很快赶来。
    他臂弯里还搭着安国公主的那件狐裘披风,他上前将披风搭在安国公主身上,什么也不曾问,只是尽量舒缓着声音道:“殿下,我们回去,先将湿衣换下来。”
    语调又轻又软,末了,还加上了一句试探性的“好么?”
    安国公主这才起身,与他一同回到公主府。
    钟叔早早得到消息,在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回府之前便准备好,待到他们一回来,便立马带安国公主沐浴更衣。
    寝房之中,暖炉也早早升起。一入室内,便闻得屋内热气之中沁鼻熏香。
    沐浴更衣之后,安国公主湿着发坐在凳子上,手里捧着一碗姜茶。
    姜茶辛辣,她眉心不知觉微微皱着。
    方镜辞自婢女手中接过稠巾为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初时有几分生疏,但他很快掌握诀窍,动作熟练且舒适。
    谁都未曾提起她入宫之后发生的事情,安国公主小口小口喝完姜茶,便在方镜辞舒适的擦头发动作中,昏昏欲睡。
    直到不自觉睡着的安国公主靠到了他身上,方镜辞才停下手上的动作。
    将手中稠巾交给伺候在侧的婢女,他微微弯下腰,一把将安国公主抱起,随后放入锦被之中。
    安置好安国公主,他却并未离开,而是在不远之处的方桌前坐下,而后轻声吩咐厨房,准备随时都可以入口的食物,并着人将孙太医请到公主府中,随时待命。
    果不其然,到了半夜,安国公主便发热了。
    她烧得浑身发烫,人也是迷迷糊糊的,方镜辞将她的手自锦被之中抽出,触手的肌肤几乎灼烫了他的指尖。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眸中一片镇定之色。
    事出有因,孙太医诊治之后什么也没多说,只开了药,便又去公主府中为他准备的客房中休息去了。
    方镜辞一直守在床边,等到药煎好之后,又扶着安国公主,亲自喂她将药喝下。
    所有琐碎的事,他都亲力亲为,不假于人手,小心细致,体贴周到,一点儿不输伺候安国公主多年的婢女。
    清晨的阳光自窗外挥洒进来,安国公主在一片晨光中睁开眼睛。
    烧已经退了,她发了一身汗,黏黏湿湿,很不舒服。
    动了动手,才发觉锦被之下的手,一直被人攥在掌心。
    她轻轻转了下头,便瞧见身边趴着的方镜辞。
    虽然因为发烧,记忆有章 模糊,但对于照顾了自己一夜的人,她还是多少有章 印象。大概是担忧了一夜,在安国公主终于退烧之后,他才勉强小睡了一会儿,因而错过了安国公主的醒来。
    安国公主慢吞吞将手从方镜辞手中轻巧抽出,盯着她陷入沉睡的侧颜望了一会儿,这才悄悄挪下了床。
    她醒得太早,太阳刚刚露头,朝霞才挥洒而出。秋日的枝头没有鸟雀鸣叫,静谧无声。
    她站在窗前瞧了一会儿,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雨过天晴了。
    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她一回头,便对上方镜辞满是忧色的眼眸。
    一夜未眠,只是小睡一会儿,他眼底一片乌青。瞧见安国公主赤足站于地上,眸色蓦地一沉。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还未反应过来他因何事愠怒,便见方镜辞取过披风走来,亲自为她披上。
    为她披上披风这事,他倒不是第一次做,动作娴熟而自然。安国公主抓着系带,正欲要系,系带便被他从手中抽走,而后打了个漂亮的接扣。
    “晨起天寒,殿下身体未好,不该赤足而立。”
    安国公主低头瞅了一眼地上铺的厚厚绒毯,还未出声,便被方镜辞一把抱起。
    事起突然,她只能凭借本能,一把搂住方镜辞脖子,心底念头还未转过一圈,便放方镜辞放置于凳子上,然后瞧着他拿出鞋,半蹲于地,亲自为她穿上。
    倘若说先前的举动还在能接受范围之内,那么穿鞋的举动就着实太过亲密,安国公主不自然地抬脚躲避了一下。
    然后她就被方镜辞抬眸不轻不重瞧了一眼。
    理亏在先的她与方镜辞对视一阵后,终于败下阵来,轻轻放下脚。
    下一瞬,微凉的脚腕便被一只温暖的掌心握住。方镜辞的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是在雪白画卷之上落下笔墨,从容雅致,细致周到。
    安国公主坐于凳子上,垂眸便可瞧见他细密浓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着。
    君子端方如玉,却自降身段为她穿着鞋袜。
    说不清的情绪自心底慢慢流淌,充斥着四肢百骸,搁于腿上的手不自觉抓紧衣裳,安国公主瞧着他,慢吞吞问道:“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第38章 养病
    话甫一出口, 她自己倒是先愣怔了一瞬。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将方镜辞的所有好,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身为大庆唯一的安国公主, 她身边其实不乏对她好之人。
    只是比他周到的没他细致, 比他细致的没他温柔, 比他温柔的又不似他这般雅致温润, 润物无声。
    从兴丰城到大婚,从大婚到如今,他仿佛春风细雨,轻轻略过,看似无声, 却在心尖之上留下一抹痕迹。
    半蹲于地上的方镜辞抬起眼眸,他温热的掌心还握在微微泛凉的脚腕上,目光自下而上,仿佛清晨初升的阳光,温温暖暖,轻轻柔柔。
    “我对殿下好一章 , 难道不好吗?”
    “不是不好。”视线相接,安国公主自他深色的眼眸中无比清晰看到自己的身影。“只是觉着, 你对我似乎太好了。”好到连倒茶盛饭这种小事都亲力亲为,不假人手。
    “殿下不喜吗?”方镜辞还抬着眼眸望着她。明明所视之物繁多,可他眼眸之中却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也没有不喜。”安国公主下意识摇头, 目光不自觉偏移了稍许,“只是觉着,这不是你该做之事。”
    方镜辞还瞧着她,哪怕她目光游离, 不肯直视自己,也未曾有片刻挪开视线。“那么殿下觉着,我该做之事是什么?”
    这个答案在心头转过千百次,安国公主几乎不需细想,歪着头随口就能答出——
    “执笔泼墨,赏花品茗,酌酒听雨,焚香弄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这才该是君子所为。”
    方镜辞眼眸还搁在她身上,掌心的温热终于将脚腕的凉意驱散,染上同样的温度。他蓦地笑了起来,眼眸仿佛湖面,波光粼粼,“可景之不过俗人一个,万万担不起‘君子’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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