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皇宫分内外,外有长乐殿等君臣办公宫殿,内有未央宫等皇帝后妃起居宫殿。未央宫是皇帝和皇后居住的地方,不像前朝皇后是独居一宫。究其原因,是如今皇位上的这位皇帝与皇后自平民时便结为连理,相扶相守几十载,夫妻二人同居一室早已是习惯。
    阿蛮想着这些信息,感觉听上去皇帝皇后都是出自民间保留着民间温情的老夫妻,但是,她想到前世皇后对阿蛮的种种管教,帝后对这对小夫妻的种种拆离,并不觉得他们的目光依旧接地气。
    回忆得多了,脚步不自觉慢了几分,蒋彦牵着她的手感觉到了,以为她怯场紧张,紧了紧握着她的手,给她鼓励。
    阿蛮被手上的力度拉回神思,微微抬眼,看到身侧的蒋彦同样微不可见地侧了侧脸,向她递来一个询问安抚的眼神。
    阿蛮立刻感知到了其中含义,心中一笑,脚步快了几分。
    感觉到身边拖拉的刘公公侧头看了他们一眼,没看出什么异样,继续低着头领路。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未央宫,红墙黛瓦,一座宫殿占了整条路,长长的红色宫墙,仿佛走不到头。等到众人走到宫门前,就见到宫门打开,里头有不少宫女对着门外翘首以盼,一看到他们来了,就一个接一个传话进去禀告。
    蒋彦牵着阿蛮刚跨进宫门,迎面便走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全身上下朴素简单,头上饰品几乎为无,只插了几根简单的银钗,身上的裙裾虽然均为素色,偶尔阳光下能看见其中精致的银线暗纹。
    那个中年妇人眼含热泪,顾不得身边的侍女,直接冲上来一把抱住了蒋彦,哭喊了一声:“我的儿――”
    阿蛮往后让了一让,本想松开蒋彦的手,但抬眼看到蒋彦满脸的不知所措,松开的手指又重新捏了回去,并且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掌,表示自己陪着呢。
    蒋彦也回握了一下,这才松开她,缓缓举起手,在中年妇人身上,轻轻拍了一下:“您……您保重身子……”
    蒋彦和阿蛮从小成长于屠户家,他们只见过赵娘子这样的母亲,长得秀美,但是脾气逐渐“赵屠户化”,说话嗓门大,做事干脆爽利,几乎没见她掉过眼泪,只见过她撸着袖子拧赵屠户耳朵和赵屠户干架。
    因此,蒋彦对抱着他哭的太子妃非常无措。
    还好,皇后身边的宫女出来解救了他。
    “娘娘,有什么话咱们进殿聊吧,圣上和皇后娘娘也急着见大皇孙呢。”
    太子妃强忍住悲意,以袖掩面擦了眼泪,直起身子微微点头:“是我失态了,好孩子,我们先进殿。”
    蒋彦嗯了一声,点点头,犹不曾忘记边上的阿蛮,冲着她伸手。
    阿蛮立刻牵住,对着顺着蒋彦动作看过来的太子妃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垂下头跟着蒋彦往里走。
    太子妃平复着激荡的情绪,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想起这个屠户女刚才对着她眼睛弯弯可爱地笑,一时竟不知道什么心情。
    大皇孙流落在外全靠这赵屠户家,若不然即便找到,人也已经废了,二十几岁在地里刨食的农夫,皇家认回来也不会寄予希望,更大的可能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孩子还活在世上。
    可是这个赵屠户也实在是可恶,对蒋彦竟然挟恩图报,将自己嫁不出去的女儿直接许配给了已是秀才的蒋彦,年纪轻轻中了秀才,转眼又考中举人,蒋彦就算娶个县令之女也不是不可,结果却娶了一个屠户之女。
    太子妃原本完全没将阿蛮放进眼里,可看着蒋彦伸手牵人,阿蛮单纯地对着她笑,又有前面进宫那一出,她突然又不知道这个赵阿蛮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不管太子妃心情如何,蒋彦牵着阿蛮一步步走进内殿,在宫人的指导下,正式拜见了皇祖父和皇祖母。
    太子是皇后的第一个儿子,皇帝早年在外打仗,太子留在家中帮皇后处理种种事务,迎来送往,照顾弟妹,小小年纪早熟懂事,陪着皇后解决一次又一次危机……后来太子成年,又跟着皇帝出征,骁勇善战,还为皇帝挡过剑。
    太子身为长子,与皇帝皇后的感情非常深,太子妃早年为了大局曾失去过一个男胎,太子心中愧疚,一直努力想和太子妃再生一个长子,当年太子妃终于怀上孩子,帝后太子三人全都高兴非常,可谁也没想到,太子妃胎稳之后,太子出征却一去不回。
    悲痛之下,所有人都格外期待这个皇长孙的降世,谁知道,这份重视却给孩子带去了大祸。
    蒋彦认了亲,坐在下首听皇帝皇后与他述说当年他的太子爹爹如何神勇英明,听他们说自己出生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有了这个流落民间的意外。
    按照皇帝所说,当初宫里为了让太子妃安胎,特意送她去了郊区行宫,但是没想到当年未清除的反贼知道了这个消息,精心布局潜入行宫,买通了接生的医女,来了一出偷天换日。
    皇帝得知大皇孙还在世的消息,派人彻查了当年所有相关人员,许多人已经或死或散,但是那个医女却是找到了,她已经招供一切,说出当年被反贼收买的经过。
    这些陈年往事,蒋彦初来乍到根本没有追究的能力,他和阿蛮只是坐在下首听着,皇帝说什么,他便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太子妃一直看着自己的孩子,对于皇帝说的这些,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提起太子时,才会和帝后一起,给蒋彦描述当年的太子与现在的他多像,太子的学识多好,有多么期待他的出生……
    说实话,蒋彦听得的确挺动容,他曾以为自己是被父母遗弃、被养父母捡到养大的孤儿,他对生父母没有半点期待,所有的感情都给了养父母和赵屠户一家。而如今,他听说自己曾在万众期待中一点点长大、出生,他是那么多人视作珍宝的存在,他的心,忍不住激扬了几分。
    聊完宫里的这一些,轮到蒋彦说自己在宫外的生活。
    蒋彦不是真的单蠢,他明白自己的一切早就被皇家调查得清清楚楚,所以没有说自己从前流落乡间过得多难,只牵起阿蛮的手,细细说了说自己在赵屠户家过的好日子,以及和阿蛮的青梅竹马。
    “这便是阿蛮,我们是四年前成亲的,这几年我为了科举不事生产,都是岳父岳母和阿蛮照顾着我,这两次来京城赶考,也是阿蛮放下家中肉铺陪我进京,一路上都是她照顾我。阿蛮性子直白爽朗,在赵家镇,人人都喜欢她。”
    阿蛮配合着蒋彦的夸奖,对着上首三人人畜无害地笑。
    平心而论,阿蛮长得很好看。她脸盘继承娘亲的秀美,眼睛继承爹爹的大眼,水汪汪的,眨眨眼满是单纯无辜,弯一弯就非常和善可爱。她身条纤细修长,肌肉匀称健美,不见弱不禁风之感,却又腰如柳枝摇曳动人。
    若不然,赵家镇坊间也不会戏称她是肉铺西施,小混子们没事就爱站在铺子对面的河道上偷看她。
    原本一直无视她的帝后等人,对上她单纯的笑容,心中一顿,默默移开了视线,某些话再没说出口。
    蒋彦看了他们一眼,刚才微扬的心情重新平静下来,他紧紧握着阿蛮的手,笑着手:“阿蛮和我一样,都不太懂宫里的规矩,她心善讲道理,如果有什么说错了做错了,都可以直接告诉我们,我们会学着改的。”
    他把自己和阿蛮放在了一处,语气如此谦和,皇帝皇后当然不会说出“不懂就学规矩”这样冷漠的话,这话可以说阿蛮,怎么舍得说刚认回来的孙子?
    皇后立刻说:“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如今回来了,这皇宫就是你的家,当然是自自在在的,别怕说错话做错事,自己家,没人会怪你嗒!”
    阿蛮立刻笑着接话:“谢谢皇祖母,我和阿彦一定好好过日子,好好孝顺各位长辈。”
    蒋彦笑着和阿蛮对视一眼,点头:“阿蛮说的是。”
    皇帝皇后以及太子妃停顿了一下,又高兴地笑开。这能怎么办呢?阿蛮一个人说,他们可以装作没听到忽视,蒋彦也跟着说了,他们当然心中欢喜,喜笑颜开了。
    这一桩私底下认亲,实在是累人得很,两人小心翼翼陪聊了半天,又提着心陪这三大巨头吃了饭,好不容易结束这个认亲大会,皇帝开口:“彦儿以后就住东宫,这段时间,东宫东三殿都已经重新收拾好了,你们先住进去,其他地方继续修整,等到一切落定,你再搬进正殿。”
    听到这句话,一直沉稳内敛的太子妃神色变了变,眼里带上了一丝光,转瞬即逝。
    蒋彦还是懂这些礼仪规制的,心中震颤,连忙推却:“孙儿只需一个宅院便可,东宫重地,孙儿不敢随意。”
    皇帝不赞同地“哎”了一声:“那里就是你爹爹住过的地方,也是你的家,你娘亲这些年若不是礼佛,也该住在东宫,本就是你们的家而已,有什么重不重的?”
    他那意思,仿佛东宫只是一个宅院,而没有任何政治意思。
    蒋彦知道事实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是发话的是皇帝,他不能像拒绝赵屠户的好意一样,随口拒绝皇帝的旨意。
    太子妃见蒋彦依旧犹豫想拒绝,轻声开口:“东三殿本是给出生后的你安排的,你暂且住进去也无妨,去看看先太子曾经为你布置的东西,这些年,那里都不曾动过。”
    蒋彦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了,只好心底暗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答应。
    天色不早,太子妃是寡居之人,又常年礼佛,从不到处走动,她虽然不舍得儿子,却也没有跟着去东宫的打算,只依依不舍地和他告别,转身去了自己的佛堂。
    蒋彦和阿蛮则被宫人带着去了传言中的东宫。
    东宫很大,里头设有太子起居读书练武的所有场地,东三殿原本是太子读书依旧给孩子们学习居住的地方,如今完全成了蒋彦一人的住所。
    两人刚进屋,就有宫女给阿蛮指路:“夫人的居所在隔壁,婢女带您过去。”
    阿蛮当然知道那是哪里,前世便是如此。蒋彦和原主初来乍到不知所措,宫女怎么引导安排他们就怎么配合,完全不敢反抗,深怕被皇帝听说怪罪。
    但夫妻俩这一分开,就再难有机会相聚。
    此时的阿蛮,听到宫女的话立刻瞪眼:“什么叫我的居所,阿彦不就住在这里吗?”
    宫女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仿佛很惊讶阿蛮连这都不懂。
    “男子与女子的居所是分开的,大皇孙若是想见夫人,可以过去小院,但是夫人不能住在这里影响皇孙读书休息。”
    阿蛮把肩上的包袱往桌上一方,里头的剁骨刀砸到桌面发出咚的一声:“我怎么影响他休息读书了?我天天陪着他,他还考了状元呢!”说着,她转向蒋彦,“阿彦,我们当夫妻,影响你考状元了?”
    第386章 娘子的杀猪刀8
    蒋彦握住阿蛮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冲着这位皇后派来的宫女微微点头致意:“这位姑姑,我和阿蛮是夫妻,不分什么你我,我们同起同卧惯了,不需要再单独安排居所。没有阿蛮在,我反而不习惯,难以休息。”
    宫女:“这是宫中规矩。”
    阿蛮:“皇祖父和皇祖母明明说了,虽然是宫里,但也是我们的家,让我们像家中一样自在就好!”
    蒋彦:“姑姑不如将那边院子照常安排?那个院子还是属于阿蛮的,不过平时我们住在这。阿蛮说得对,既然是自己家,还是要自在一些才好。”
    这个大宫女没想到,不过进来第一晚,大皇孙和这个民间妇人竟然都齐齐反抗皇后的安排,一时间愣在那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知该如何行动,阿蛮和蒋彦却已经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们把行李打开,将不多的衣服一一放进衣柜。只不过衣柜里已经有很多昂贵精致的新衣服,都是蒋彦的。
    以前阿蛮家是屠户,即便有钱,很多布料都不能穿不能用,蒋彦后来虽然中举,却也依旧和家里用着一样的穿用,这些皇室能穿的绫罗绸缎,对他们来说,真的是第一次见。
    阿蛮拿出一件看了看,又对照着蒋彦的身材比了比,说了一句“好看”,随手便丢进柜子里,毫不在意。蒋彦的目光则被房间另一边的书斋吸引,上头琳琅满目的书籍,许多都是他只听说过却从没见过的古籍孤本。
    阿蛮看他又要沉浸书海,嫌弃地喊了一声:“先来干活!又想偷懒是不是?”
    蒋彦从书海的激动中回过神,连忙“g”了一声,快步走出来:“我就是看一眼,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阿蛮左右看了看,发现屋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的确没什么需要他做的,但是她不愿承认,从包袱里拿出剁骨刀,刷地抽出来,看了看刀锋:“磨刀石太重了我没带进来,你再给我找一块磨刀石吧,你每次挑的都比我好。”
    几个不知道怎么插手而惶惶的宫女们,看到一把大刀刷地抽出来,骇得齐齐退了一步,连忙出声阻止:“夫人不可!这宫里不能带利器!”
    阿蛮举着刀,无辜地眨眨眼:“皇祖父准许我带的。”
    什么?众人惊诧,意外至极。
    皇后娘娘明明让她们协助未来的司礼监姑姑管教这个民间妇人的礼仪,态度并不见多少喜爱,皇上竟然对她如此宽容?给她这么大的特许?
    蒋彦没理会她们这帮人,他又不是蠢笨的,哪里看不出这些人对阿蛮的轻视,阿蛮显然是动了气,故意吓唬这些人,他和阿蛮才是一家的,自然站在阿蛮这边,不能让阿蛮没人撑腰。
    他扭头温声对阿蛮说:“宫里定然什么都有,过几日,我就给你拿来。”
    阿蛮撇撇嘴,把刀横放在桌子上:“好吧,那也没什么事了,我们洗洗睡了吧。”
    蒋彦看向这些呆若木鸡的宫女:“哪里有水?”
    为首的宫女终于反应过来,她们可不敢让大皇孙亲自打水,要是被皇后娘娘知道大皇孙入住第一夜,事事都亲自动手,她们这帮人全都可以打道回府了!
    “主子稍等,我们这就伺候二位梳洗。”
    直到这时,这些宫女的专业性才彻底展露出来,铺床的铺床,打水的打水,每个人都各自忙开,却又安安静静的,一丝声响也无。
    阿蛮和蒋彦坐在边上看着她们,什么都不用做,第一次体验到被皇家宫女伺候的滋味。
    不多久,两人便晕晕乎乎地被伺候着躺在了高枕软床上。
    宫女们依次退下,其中一个宫女打算在他们榻下值夜,抱着铺盖打算铺开。
    阿蛮立刻从床上坐起身:“你要在这打地铺?”
    宫女解释:“今晚是奴婢值夜,大皇孙夜里有什么吩咐,喊一声便可。”
    蒋彦跟着阿蛮坐起身,他和阿蛮最为熟悉,自然知道阿蛮的想法,若是他单独一人,忍一忍也就罢了,如今阿蛮不乐意有人睡在他们房中,他细一想,也觉得十分难受,夫妻闺房内,睡着第三人是怎么回事……
    “你回去睡吧,我们房里不需要人。”
    宫女拿着整理了一半的铺盖呆在原地,坚持:“这是娘娘身边的晚春姑姑一早就安排好的,奴婢们不敢擅自违抗。”
    阿蛮原本没什么表情,只是好奇看着她,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横眉怒目:“这是我和阿彦的房间,我们房里睡几个人,还要别人插手管?那个晚春姑姑是谁啊?比阿彦还要厉害不成?”
    宫女脸色一白,她可不敢认这话,连忙跪在地上:“奴婢不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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