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许襄君为了求师, 跪叩了, 这是他没想到的。
    许襄君敛眸:“这等名臣若真愿做了辰安老师, 跪了又何妨,只是可惜。”
    满腔叹惋。
    少许愁容染鬓,夏明勤蹭揉她指节。
    瞧觉她分外诚挚,不禁惜她这份真意:“你倒是真心为辰安求老师,那朕书一封,替你这份心说说情。”
    牵着她手往桌旁走。
    目光登时炯炯,许襄君甜笑:“臣妾给您磨墨。”
    先一步用玉匙舀水,牵袖细细磨起墨。
    “小殷勤鬼。”他笑着坐下取笔,铺陈张贡宣,用浮云玉山纸镇压好。
    黎至匆匆进殿看见这幕,着人押至门前的信使挥扯在一旁,并未赶此刻上报几奏。
    抬眸凝思了番她身影。
    究竟怎样境地,她才会更好。
    平珠。
    杀,还是不杀。
    “希望有陛下的陈情,张宰辅能应下教辰安。”许襄君莺啭脆声断了他浊思。
    她的事行完,案上已然转境。
    黎至挥手,带着人速步进去,跪在殿中。
    夏明勤一瞧黎至身后那人半身伤,衣裳浸了半身血,黎至又一脸肃然。跟着绪王周身懔然进殿,行礼在黎至身侧。
    两人余光对上,周遭凌冽滚涌,赫然让人扼息。
    这对仗让夏明勤拧起眉。
    许襄君瞧得局面,适时行退礼:“辰安等臣妾煨的汤,臣妾改日再向陛下讨戒尺。”
    夏明勤听懂,倏然扯笑,宠溺的轻轻挥手:“那襄君先下去,晚些时候朕去瞧你。”
    许襄君应笑作答,还未踏出殿门,身后... ...
    “陛下,绪王着人刺杀太子,太子陈尸在宫门。”
    “父皇,是这个阉人设计害儿臣!”
    许襄君被那两个字刺到,牵唇冷裂抿紧,深深沉口呼吸。
    白衡见人出门,忙将斗篷给她披上:“娘娘,下雪了,今年初雪。”
    她这才仰头瞧见果真下了雪酥,细碎银片,很是好看。
    许襄君伸出手,细雪落在掌心片刻便消失不见。
    “若是有些人能如这雪一样才好。”
    这话没来由,白衡撑起伞害懵懵的:“谁如雪啊娘娘。”
    她紧紧领口:“没谁,我们回去吧。”
    且看今夜是绪王下狱明日再开廷议,还是夏明勤逆心强保绪王。
    这一步步离开踩下的均是惊慌。
    吐息完全不能顺畅。
    回到上宸宫,平珠跟辰安都在,她沉重神色缓下松色来,抚着辰安肩头:“怎么不在皇子所,你父皇可允你回宫了?”
    辰安反噎下,手握住她衣袖。
    “儿臣总觉今晚会出什么事,心下难安,才越了掌事嬷嬷回来。明日儿臣再去向父皇请罪。”
    “你这跟拗旨有何不同?为臣,你先斩后奏逆上。为主,你作榜下效坏了规矩。简直乱纲无法,母妃这就送你回去。”
    顺袖口将他手牵起来。
    辰安身子一顿滞,“儿臣离了母妃数日,想您了。”
    平珠听他声下哀戚,有几分要拦她动作,却又不敢上前。
    小声劝说:“娘娘,要不就容他一日,陛下这般疼爱您,不... ...不会苛责辰安的。”
    话却没什么底气。
    她的疼爱究竟是怎么来的,平珠最清楚不过,何必讲出这个。
    许襄君端目看向平珠,颇是厉色:“规矩就是规矩、礼法就是礼法,无人能乱。便是陛下也要按照祖宗规矩、天下民心民意来行。你当古往今来天子的罪己诏都是颁给谁看的!”
    “你过于纵他了,这不该是你能作的,日后... ...你怎么看管他,由着他心绪乱宗坏法吗,他的臣民、他的百姓该怎么办!”
    平珠身子一颤,咬咬唇,斗篷内捏紧袖口。
    “娘娘教训的是。”
    辰安作势要跪,平珠半步踩前想扶他,却在许襄君目下动也不敢动。
    他就这么小小地跪在面前。
    这么僵持一刻,他神色愈发难堪、又渐明白过来。
    清朗着声:“儿臣知错了。”
    许襄君蹲下身,裙子铺散在地上。
    直视他:“母妃不想罚你,但你身为皇室子弟,做任何事都是天下人看着。你要作表率,你没有任性随性的资格,往日没有,今时没有,日后更没有。”
    夏辰安目光如镜:“儿臣明白了。”
    许襄君扶起他,温柔牵起他的手:“那我送你回去。”
    辰安安安静静握着她的手,跟着她的步子,犹如散步样。
    十二月初的第一场雪却有停不下趋势,她接过白衡手上的油纸伞,倾了大半到夏辰安身上。
    没几步被他发现,夏辰安看着她撑伞的手,曳眉:“儿臣日后也给母妃撑伞。”
    这话让她心砰然一炸,紧接停顿几息,缓缓才清目,发现走了大段她不记得的路。
    慢慢悠悠牵唇:“那,我等你给我撑伞的那一日。”
    辰安仰头。
    这声音总有些凉意,也不知是风染的,还是雪浸的,总之夹在凌冽之中,叫他神魂不好受。
    半路,有几位御医匆匆齐往含元殿方向去。
    许襄君敛息,殿内是开始了吗。
    她不禁握紧手,不小心捏疼了夏辰安,他咬着疼只哼了哼。
    “母妃是在担心父皇吗,又是御医去父皇殿中了。”
    她惊惊心,勉强扯唇:“你父皇没事的。”
    黎至会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神思一下便游走,惊恍不定。
    “自从太... ...大哥做了那等逆事流放,父皇身子一直不大好,总是宣御医,还接连数日不能上朝。”
    他顿了顿:“父皇真的能好吗。”
    除了担心夏明勤身体,他有一丝期盼,那种向往帝位的期盼。
    许襄君听闻出来时顿时愣住。
    垂眸瞧他,确认他眼中那种天然争夺意图。
    “你,想些什么呢。”
    “没什么。”
    这等乖巧让那一丝谋逆心深藏。
    仿佛她刚才听岔了。
    她在皇子所给夏辰安整顿寝室,亲手抚过他这些时日用过每一样物件。
    “你读书还到四更?”
    “天凉了,你小心生病。”
    “这几日我有些事情要盛松去办,母妃将人抽走两日可好?”
    虽然他才七岁,但许襄君也有在好好询问他的意见。
    夏辰安从书中抬头:“儿臣会注意身子。盛内侍也同儿臣告了,他将手下的小明子调来了。”
    许襄君动作缓顿,点点头:“好,看书不要太晚。母妃明日便求你父皇让你回上宸宫。”
    “恩,儿臣想回去,不然看不了娘亲手注解的书,这里太多人。”
    她给夏辰安倒盏水:“好。”这么应承下来。
    一路走回去天都黑了,行到半路看见盛松提盏等在殿外。
    瞧见她,忙几步上前。
    许襄君适时挥退白衡,白衡自觉带着人后退一丈远。
    盛松被免了礼,小心敬慎屈颈附耳:“常侍被陛下拿去了制狱。”
    他明明用了最小的声音,却将她震得头昏目晕,许襄君身形一个趔趄,勉强揪住他衣袖站稳身形。
    脊梁在十二月的雪天骤然湿透,急喘半响平息不下来。
    眼中有泪闪烁,却晃荡在眼眶不坠。
    制狱。
    那是什么地方无人再比许襄君清楚的地方了,只是她从来不提。
    大多时黎至都会换干净衣裳来见她,可再清爽皂荚下总萦着一股血气,时重、时淡,但不会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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