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辰安起身,抖抖衣摆,哭腔弥漫却压死在喉咙深处:“父皇不会想我此刻见母妃的,我们回去吧,张御医该要寻我用药了。”
    平珠刚把人扶起,夏辰安便丢了手,独自往皇子所方向缓行。
    那索寞身形看得平珠心疼又有些害怕,他小小年纪已然开始揣度圣意,为达目的不惜自伤,这... ...太不似一个孩子了。
    一阵风牵起他佛头青素袍,平珠掐紧手中帕子缓步跟上。
    他因中毒尚浅,先一步太子醒来。
    康灯替陛下前来问询如何中毒的,可是误用误食过什么,他支支吾吾不愿言语。直到夏明勤亲自前来问话,最终方知他是因为不想许襄君登台献那支舞,自己服下毒,想以此惊宴让许襄君带他离席。
    陛下得知因果,盛怒下旨夺了许襄君教养皇子之权,将他放养去了皇子所,又训责许襄君教子不善自误误人,赐了五杖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这打的不光是人,更是体面。
    自来上六品,非大罪不传杖,贬降都比传杖维护颜面,而夏明勤偏选了杖责,不光是要她记住,更是要阖宫记住。
    黎至步步踱行,听着身后铁甲寒声纤微蹙额,他御前身份在宫内过于显著,一举一动皆引人瞩目,某些事行起来须格外小心。
    微微仰颈,譬如他现在有想见之人却不得其法。
    黎至带一队陛下私卫出宫,刚出建福门,马车便被截停。
    他抬手顶额,遂支手掀帘,车架前是几位大人并站,有紫有绯,各个八面威风,颇有匡谬正俗之姿,前来黜邪崇正凛然模样。
    黎至未下车,挑眉:“几位大人觉着拦车,阻扰我拿人便是为太子殿下好?诸位冲撞皇令可是想去制狱里随我坐一坐?”
    为首一位凤池紫袍鹤焉老者冷哂:“一个阉奴,还不速速下车跪伏述言,黎至,是谁教你罔顾君臣规矩伦理、心怀奸宄、唾侮太子的!往日诸行你罄竹难书罪该万死,好好人不做,非行佞宦奸贼那套。”
    忿火中烧道:“本官敢去制狱,你敢同坐否!”
    黎至清清神,睨眼车架前为首的张宰辅,朝前倾身,手肘搁在膝头,朗声:“自是敢的。”
    目光一一扫过眼前,其中位中书侍郎还是他少时半师,此处默默瞥开。
    他冷声:“只怕你们有进无出。”
    制狱乃陛下所开,前些年新政捉拿官员有一半是康灯私欲构罪,一半是陛下心头沉疴。他不过顺了君心询罪,真正举证搜查的皆是陛下亲卫。
    只是那张罪状乃他亲手呈上,诸罪自然便落到了他头上。
    “竖子尔敢!”
    “你以下犯上!”
    骂声纷叠不止。
    黎至掀眸瞧着几位口沸目赤。
    气定神闲轻言:“我奉皇令出宫拿人,诸位大人再行阻拦,只能着人将你们都拘了送至御前质审,我给诸位个朱云折槛机会如何?”
    “瞧今日是我死于谗言拨弄下,还是太子责难在你们口齿、结党连群下。”
    张宰辅跨半步上前,马连步惊蹄。
    他呵斥:“太子千乘之尊,岂容你随意屈打成招摇唇鼓舌污蔑,你满身罪孽当寸磔天下。”
    黎至敛眸:“诸位大人往日教□□时,无人告诉他屯兵、蓄财、制器、圈养战马罪同谋反?怎么就让殿下在你们眼下行了谋逆之心?陛下尚康,太子积行这般是为了何,不是为了反?”
    张宰辅赤脸大喝:“阉贼深文巧诋!你休罔造谣惑众,对太子大兴攻讦之语。”
    黎至抿唇,无视这句:“真与假,冤不冤要圣裁,你们还是去御前跪罪替殿下分担些才是正经。拦截圣命,你们是要不尊圣言以此罪杀向自己拥重的太子?”
    “建福门前若有绪王耳目,此刻定然将诸位告上御前。几位乃朝中重臣,却不知此时该效谁忠谁吗。”
    “说我有罪... ...若他朝易储,亦有诸位之功。”
    陛下尚在,朝廷该忠君、忠国,而不是忠于储君。以忠夏昭瑄来彰显忠君忠国方是正道。
    越过忠君便是结党营私;太子屯兵便是结群谋反。昭昭死罪悬在颈项上不自知,还高呼冤枉,哪一桩桩不是送进宫的实证。
    陛下有意压下,故而只在制狱诏审前因后果,是以君父之心想为夏昭瑄破局。
    张宰辅阴沉张脸:“荒谬,太子未行屯兵之举,是你罗织诬害。这些年你捉了多少人去制狱,皆是屈打成招定罪处死,三司都插手不得你,你行在御前好大的官威,可有将廊庙朝纲放在眼中。”
    “这些年你私通臣僚,互相馈赠,暗桩密结,无所不窥,你才是国贼,多少人受你刑冤而亡。今日决不容你再随意拿人坐罪借机诬陷太子。”
    说着并字排开,将车马牢牢拦在建福门前。
    黎至蓦然抬眸,歇语片刻后一字一顿:“今日是何人撺掇诸位集在此处拦截我手上圣命的?”
    “你们从何处来得我出宫消息?是要杀我除害,还是有人借刀杀太子,诸位省不清楚?”
    黎至下颚微抬,车架旁一队兵甲将宰辅与其它几位官员拦开,他们陡然破口大骂,专钻黎至当年听教过的圣贤书骂,句句不堪入耳。
    他眼下浮青,听而不闻:“我行的急,无空同诸位周旋,还是御前见吧。”
    指腹锦帘将松,车马便朝大街行向,身后响起一段经年前高喝的檄文,字字述罪,誓求天听斩杀于他。
    这段檄文还是当年陛下让他开制狱后数名官员联写,不想今日还能再听一遍。
    黎至掐揉了下额角,这两年陛下身子不适,最近他连日城中拿人均指向太子,加之前几日陛下生辰宴上的局与毒,国本动摇朝野也震荡起来。
    绪王长成生事,当下局势瞬息万变,他便又成了众矢之的众目具瞻。
    一骑马蹄踏响,他清清神,掀开一角。
    马上寒甲塌肩:“来报说是户部裴司庾投了东宫,现下太子妃已接了人,我们可要原路返回?”
    黎至摇头,他们约莫喝着檄文一路进宫,再撞见难免误事。
    “走嘉福门、奉义门,从宜秋门进东宫,今日翻了东宫也要捉了人回去问话。便是太子妃也护不住自己亲兄弟。”
    “改道去东宫。”
    一行人并着车架改道驶往嘉福门。
    黎至深吸口气,希望今日诸事行得快些,能抽空去见她。
    陛下今日一气之下将白衡也抽走刑讯,她如今一人受了杖刑,独自在上宸宫可怎么好。
    胸腔胀涩一阵后,颓颓抵住额角。
    夏明勤敛息胸间起伏急促,於气塞得实在不好受。
    佘御医收了四处银针,夏明勤斜靠软枕上,康灯捧盏温汤凑近,他饮下两口。
    略微舒了气,沉嗓:“朕身子如何,你直言便是,莫同他们支吾其词。”
    佘御医屏息,狠狠斟酌一番跪下:“查出毒源,陛下再清净修养拔毒,方有... ...二载。”
    康灯跌腕,差点惊掉了手里的碗:“陛下身子明明无碍,就是容易受累,什么二载,你... ...”
    性急没收回,呼蚩出声。
    夏明勤按住康灯颤抖的手,疑信参半:“真有这么严重?”
    “陛下是脏腑衰竭,若是不及时清毒,便没个定数。”佘御医嗓子涩涩,“还请陛下速速清查出毒源,及时断停。”
    夏明勤吊眸:“你的意思是,还有人再给朕用毒?”
    “是。”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
    第77章 惊悸不安
    ◎乖,我时辰不够。◎
    制狱时辰待够了, 黎至清整清整去御前述职,陛下一一清问明白,便得了空闲回宿间。
    他速速换身干净衣袍往上宸宫去。
    推门, 屋内肉糜飘香。
    她一身挼蓝色素裙温婉地坐于桌前,一手执书, 手旁还有一罐煨着小火的羊肉羹, 闲致雅兴的悠哉悠哉。
    这是没用晚膳?都亥时三刻了。
    她循着门前破声抬眼,一张淡妆玉颜书后展现, 对瞧后莞尔勾唇:“知道你定会来,你近些时忙得很, 今日有好好用膳?我煮了羹, 正等你。”
    将书搁在桌上,起身包着帕子揭了炖盅, 取手旁备好的碗给他盛了一碗。
    黎至翻手合门, 走近一把按停她动作, 满脸焦色上下打看:“不是受了杖么, 怎么不好好歇着。”
    见她动作利索, “康灯今日行得明杖?”
    明杖是做面子, 暗杖是将人往死处打。她身份尊贵,自然是不能有伤, 康灯应付陛下旨意便罢。
    许襄君将碗推给他, 拉他坐下。
    “你记挂我又奔波一日, 必然不会好好用饭,吃完我与你说。”
    眸下印着两人几近并在一处的膝, 垂落衣摆叠搅在一堆, 黎至目不转睛多记了两眼。
    这样近乎坦荡静谧相处无几, 他心口煨火暖呼呼的, 冲刷掉制狱中的森冷和眼前诸般筹算。
    握勺,他还是忍不住问:“便是明杖也疼,有人替你上过药吗。”
    许襄君摇头,引得他蹙额要放下手。
    “今日我没受杖,康灯不敢动手。”
    她指尖草草拨起书页,见黎至还要追问,许襄君撑着下颚敛色:“用了我才同你说,不然免谈。”
    清浅一笑,断了黎至脑中诸多。
    一日累思劳急确实饿极,许襄君没看几页他便用尽一碗。
    许襄君从书页后侧眸,神色超脱屋内温亮的明媚:“再用些?回去了你可没吃的,这夜都深了。太子随时醒了,你随时要去。”
    黎至拿帕子擦了手口:“所以没空多待,方才你说康灯不敢动手是什么意思。”
    康灯自小服侍陛下,御前行了十数年,还真不会随便违抗圣明,最多便是给她个明杖好两头交差,他想不明白康灯为何不敢动手。
    许襄君眉眼尖促,几分锋锐:“刑杖被人下了毒,他动手就是要我的命,他哪里敢让晋王生母死在他手上。”
    黎至失手一掌捏疼了她:“你说什么!”
    见她拧眉,黎至速速松手,面上被阴鸷撕开,眼底透满戾色,肩胛登时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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